王志强看着妻子疲惫却固执的脸,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那……用洗衣机不行吗?家里不是有?你这手……”
“你懂啥!” 李秀芬立刻瞪了他一眼,仿佛受到了莫大的质疑,“洗衣机哪能洗干净?那被里被面,角角落落,就得手搓!搓透了,晒透了,我哥我嫂盖着才松软舒服!” 她提起鼓囊囊的帆布包,风风火火地就出了门,留下满屋子欲言又止的亲戚和王志强无奈的叹息。
王丽娟后来偷偷跟去过一次。隆冬腊月的北方农村小院,寒风刀子似的刮脸。李秀芬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是硕大的洗衣盆,盆里泡着舅舅家那几床厚重得像城墙砖一样的棉被。她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冻得通红的小臂,双手用力地搓揉着吸饱了水的沉重棉布,每一次揉搓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随即又被寒风吹冷。晾衣绳上,那些洗好的被单在风里沉重地晃荡着,像一面面灰白的旗帜。
晚上回到家,李秀芬的手指关节红肿,皮肤粗糙开裂。她坐在昏黄的灯下,偷偷往手上抹着廉价的蛤蜊油,痛得微微吸气。王丽娟默默看着,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对“娘家”这个词,生出了复杂的、带着刺的困惑。
这种困惑,随着她长大,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藤蔓一样缠绕得越来越紧。端午节,李秀芬会提前三天去舅舅家,帮张红梅包粽子,包好煮好,自家却只能吃剩下的、漏了米的;中秋节,李秀芬亲手打的月饼,最圆最大馅料最足的那一摞,必定第一时间送到娘家,自家吃的总是边角料;甚至清明节,李秀芬也必定先回娘家给我姥姥姥爷上坟添土,烧完纸钱,才匆匆赶回自己家,打理爷爷那略显冷清的坟头。
“妈,” 王丽娟十岁那年,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为啥咱们家的事,总是排在姥姥家后面啊?” 彼时,李秀芬正盘腿坐在炕上,就着窗外的天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表哥王刚被树枝刮破的书包,针脚细密而专注。她头也没抬,语气是理所当然的平淡:“傻孩子,你懂啥?我是从这个家嫁出去的闺女,在那边,才是正经的自家人。”
“自家人?” 王丽娟咀嚼着这三个字,目光落在李秀芬布满老茧的手指上,又想起舅妈张红梅那永远带着一丝挑剔和疏离的眼神。这种“自家人”的身份,似乎需要母亲用无穷无尽的劳作和小心翼翼的讨好才能勉强维系。
有一次,李秀芬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招待回娘家的哥嫂。席间,因为王刚嚷嚷着要喝冰可乐,李秀芬一时忙乱忘了加冰块。张红梅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整个吃饭过程,她再没跟李秀芬说一句话,筷子也刻意绕开了李秀芬特意为她做的、最拿手的红烧鱼。李秀芬脸上赔着尴尬的笑,不住地给王刚夹菜,又手忙脚乱地去冰箱翻冰块,嘴里不住地道歉:“刚子别急,是姑不好,姑给忘了,下次一定记得!嫂子你尝尝这鱼,今天特意多炖了会儿,入味……” 王丽娟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只觉得那满桌的香气都变了味,心里堵得慌。这低声下气换来的“自家人”,真的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