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舍隐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之后,仅有寥寥数间独立的茶室,灯火阑珊,静谧得只能听到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隐约的流水声。
黄佳才到的时候,甘凤仪已经在了。
她穿着一身质感极佳的深灰色羊绒套装,没有佩戴任何醒目的首饰,独自坐在临水的“听雨轩”内。红泥小炉上架着铜壶,水将沸未沸,发出细微的呜咽。她正低头专注地烫洗着白瓷茶具,昏黄的宫灯在她清冷精致的侧脸上投
下柔和而朦胧的光影,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只是一位来此寻觅幽静的都市女郎,而非商场精明强干的女总裁。
黄佳才在她对面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
甘凤仪将第一泡洗茶的水倒入茶海,然后娴熟地斟出两杯清澈透亮的茶汤,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他面前。茶香袅袅升起,在两人之间弥漫。
“他们动用了特洛伊”计划,这一次不是一个公司,而是整个国际巨头的联合......”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的事情,目光依旧落在自己手中的茶杯上。
“特洛伊?”黄佳才端起茶杯,嗅着茶香,语气同样平淡。
“BG集团最高级别的竞争应对策略之一,专门针对潜在威胁性联盟进行分化瓦解。由老蒋卡尔?穆勒直接领导,董事会授权,预算......上不封顶。”甘凤仪抬起眼,眸光在氤氲的水汽后如寒星般清亮,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
静,“收购、利诱、离间,都是标准流程。但这次,启动级别是最高级。总部评估认为,你们触碰的,是BG未来十年的根本。”
“意料之中。”黄佳才轻呷一口茶汤,温润的液体滑入喉咙,他看着她,“谢谢你告诉我。”
甘凤仪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黄佳才,别会错意。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避免一场注定两败俱伤,且毫无意义的消耗战。你们的联盟,根基太浅,内部裂痕已经出现。一旦一两家核心企业被成
功收购或策反,锐行就会被彻底孤立,你们雄心勃勃的“破壁’计划,最终只会沦为业界的一则笑柄,证明理想主义在现实面前的苍白无力。”
她的语气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的剖析意味,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向黄佳才。
“所以呢?”黄佳才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挑战意味的弧度,“甘副总裁有何高见?”
甘凤仪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巨头亚洲区的总裁,还是巨头全球总部的副总裁。
“接受现实。”甘凤仪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在彻底失败之前,主动寻求一个体面的退出方案。你可以选择在某些非核心的,我们暂时不愿投入过多资源的细分领域,与巨头进行合作。以你的能力和锐行的技术积累,换
取一定的生存空间和发展时间。卧薪尝胆,蛰伏待机,未必没有未来。”
“佳才!你台心急了,这些国际巨鳄一百多年的积累,不是你一腔热血可以打破的,你需要积累,需要时间......”
黄佳才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复杂地翻涌着??有对她精准判断的欣赏,有对她置身事外冷静的微愠,更有一种无法被理解的孤独与坚定。忽然,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
是无法撼动的执着。
“凤仪,”他唤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还是不了解我,或者说,你依然在低估我们这次要做的事情的决心,以及它所承载的意义。”
他站起身,走到茶室的窗边,望着窗外在夜色中摇曳的竹影,仿佛在组织语言,也仿佛在平复内心的波澜。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商业竞争,不是市场份额多几个点少几个点的博弈。”他的背影挺拔,声音清晰地传回来,“这是一次,是一次在被人卡住脖子几乎窒息时,挣扎着要为自己,也为后来者,开拓出能够呼吸,能够支撑着站
起来的空间!‘破壁’计划一旦启动,就没有退路,因为我们身后,就是万丈深渊。杨平教授的课题组在实验室里用土办法”硬扛着等我们的消息;国内无数双眼睛,有期待的,有怀疑的,有等着看笑话的,都在看着我们。我们没
有资格,也没有权力,去谈什么体面的退出‘!”
“有公司退出,我们再拉一家公司,如果没有公司加入,我们再成立一家公司,所有公司都不愿意合作,我们自己一家公司来完成计划。”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鼓点,敲在甘凤仪的心上。她握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黄佳才转过身,目光如炬,再次直视她:“他们可以用资本利诱,我们可以用信念和愿景来凝聚!他们可以用短期利益分化,我们可以用长远的共同命运来团结!他们低估了这次中国企业破釜沉舟的决心,也低估了......我黄
佳才应对风浪的能力和决心。”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放缓,却带着一种更深沉、更不容置疑的力量:“凤仪,我知道你的立场,理解你的处境。你今晚能来,能给我这份情报,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我黄佳才感激你。
“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可能退缩,他们锅里的肉,我黄佳才要定了。”
他走回桌边,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与她的距离,两人目光再次碰撞,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火石在迸射。
“可是我不想与你为敌,你知道吗?我不想.......我现在很矛盾,你知道的,能够站在今天的位置是我的梦想,我也有我的梦想,我也要站在巅峰……………”
甘凤仪语气有点激动,眼眶微微发红。
黄佳才语气冷静:“商场如战场,既然各为其主,站在你的立场,你尽可以施展你的所有手段,不必有任何顾忌。而我,”他一字一顿地说,“也会用我的方式,正面迎战。”
四目相对,茶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炉火上水将沸腾的微弱声响。一边是冰冷残酷的现实商业逻辑与全球巨头的碾压性力量,一边是炽热坚定却略显孤独的理想与情怀。两人之间,微妙的情感在暗流下汹涌搏动,截然对立的立
场在无声中进行着最激烈的交锋。
相爱相杀。理智与情感,在此刻撕裂。
甘凤仪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那仿佛能焚尽一切困难的决心。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浪潮,有对他不识时务的恼怒,有对他可能遭遇失败的担忧,有对自身处境无可奈何的疲惫,或许,在内心深
处最隐秘的角落,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他这种近乎悲壮的坚持的欣赏。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所有的言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她猛地站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精致手包,没有再看黄佳才一眼,转身。
她走到门口突然停步,回头仿佛要说什么,但是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几秒钟后决绝地推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茶室外的浓浓夜色之中,只留下一缕淡淡的,熟悉的香水味,在空气中缓缓飘散。
黄佳才没有动,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良久,才缓缓坐下。他提起已经微凉的铜壶,为自己重新斟满一杯茶,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茶汤已冷,苦涩之味格外明显,但咽下之后,喉间却顽强地泛起一丝悠长的回甘。
他拿出那部加密手机,删除了那条信息。然后,拿起日常使用的手机,拨通了助理的电话,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冷静与果决,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汹涌的会面从未发生:
“通知所有‘破壁”计划核心成员企业负责人,明天上午九点整,召开最高级别紧急视频会议,任何人不得缺席。”
“另外,以我的个人名义,分别给王总,李总,还有软件公司的张总,准备三封亲笔信。”
窗外的夜色,深沉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