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意识即将溃散之际,远处忽传来悠悠铃声。
一盏灯笼穿雨而来,照亮泥泞小路。提灯的是个瞎眼老尼,身后跟着七八个衣衫朴素的男女,皆手持陶埙或铜铃。
“西南慈音庵听闻北地有难,特来相助。”老尼合十,“我们虽非守愿传人,却也习得渡魂之法。此心同悲,愿共承担。”
接着,东方有笛声响起。一群游方道士踏歌而至,领头者正是曾在学堂外听过他讲愿之道的年轻人。“我们成立了‘归心社’,专治招魂乱象。今日,愿随先生同行。”
西方尘烟滚滚,数十骑快马奔来。为首女子披甲执弓,乃是昔日边关女将,其夫曾因招魂术沦为行尸,被少年亲手超度。“您教会我放手,如今我也想帮别人学会。”
四方来援,灯火汇聚如星河倾落。
众人齐奏乐器,音浪交织成网,协助他疏导狂暴愿力。镇愿铃悬于高空,自行震荡,释放陆沉舟留下的最后封印之力。
终于,最后一股紫雾被吸入陶埙。晶石化为齑粉,祭坛崩塌,百具棺材裂开,其中亡魂一一解脱,向着心河方向飘然远去。
沈知微跪在废墟中,怀抱破碎的玉傀儡,久久不动。
少年跌坐在地,气息微弱。陶埙上的裂纹更深了,几乎要断成两截。他咳出一口带紫丝的血,却笑了。
“师父!”阿拙扑过来抱住他。
“没事。”他摸了摸孩子的头,“你看,这条路,开始有人走了。”
数日后,寒溪镇重建家园。百姓自发拆毁招魂坛,在原址种下一棵桃树,据说是依照少女生前喜好。沈知微留在镇上,每日扫地浇水,不再言语。有人看见他在树下放了一只小小的风筝,上面画着父女牵手的模样。
少年在镇外休养半月,伤势渐稳。紫纹未消,但不再扩展,似乎已被意志压制。
临行那日,沈知微前来送别。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最终,老人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银铃,样式古老,铃舌刻着“知微”二字。
“这是我妻子留下的遗物。”他说,“她说,真正的倾听,不在耳朵,而在心里。这些年我忘了听女儿的心,也忘了听自己的心。现在,我把它交给你。或许……你能替我继续听下去。”
少年郑重接过,系于腰间,与镇愿铃并列。
北归途中,春意渐浓。山野花开,溪流潺潺。阿拙一路叽喳不停,说起将来要建更多守愿坊,要教所有人都学会告别。
少年听着,微笑不语。
夜晚宿于山寺,他独坐庭院,取出陶埙欲吹,却发现指尖颤抖不止。那一晚,他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林晚站在梅林深处,穿着初遇时的素裙,笑意温婉。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他,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入花雨之中。
他想追,却动弹不得。直到她即将消失,才听见一声极轻的回应:
“我听见了。”
醒来时,东方既白。窗外梨花落尽,新叶初生。
他抚摸着胸前玉簪,低声呢喃:“这一次,是我先说再见。”
自此之后,他的脚步更稳,眼神更亮。体内的紫纹虽仍存在,却再未进犯半寸。仿佛连篡心印的残魂也明白??有些执念,不是被战胜,而是被超越。
一年后,中原大地兴起“守愿风”。各地自发设立守愿点,或为小亭,或为茶肆,供人书写寄思之信,由专人定期焚于净火,谓之“送愿”。更有孩童入学第一课便是《别离赋》,讲述放手亦是深情。
而那位青衣男子的身影,仍时常出现在最混乱的地方??瘟疫之后的孤村、战火焚毁的城池、溺亡频发的江岸。哪里有无法安息的魂,哪里就有他的埙声。
某夜,他驻足黄河古渡,对岸传来凄厉哭声。一艘破船搁浅滩头,船上摆满灵位,一名渔妇抱着湿透的襁褓,喃喃自语:“你说要去捕鱼,太阳落山就回来……你怎么骗我?留下我和孩子怎么办……”
他走近,轻声问:“你想让他回来吗?”
妇人抬头,泪眼婆娑:“想!可我也知道他已经死了……我只是……撑不住了……”
他坐下,取出陶埙。
“那就哭吧。”他说,“然后听一听,他想告诉你的话。”
乐声响起,河面雾气凝聚,幻化出年轻渔夫的身影。他笑着挥手:“媳妇,对不起没能按时回家。但这辈子娶你,是我最骄傲的事。孩子取名‘望安’好不好?愿她一生平安,远离风波。”
妇人痛哭失声,却又含笑点头。
待魂影消散,少年收起埙,起身欲去。
渔妇忽然叫住他:“先生,您腰间的铃铛……为何有时会自己响?”
他一怔,低头看去。只见那枚沈知微所赠银铃,竟在无风自动,发出细微清鸣。
与此同时,远在青梧的守愿坊内,长明灯焰猛地一跳,墙上墨迹无端渗出血珠般的痕迹:
**“门将启,客未归。”**
他仰望星空,北斗七星安然,唯第七星忽明忽暗,似在预警。
“原来如此。”他喃喃,“苏砚没想复活自己……他是想打开真正的望仙门??让所有不愿死去的人,永远停留在世间。”
阿拙跑来,喘着气:“师父!刚收到消息,归墟岭的地脉又开始震动,忆渊之门……出现了新的裂缝!”
少年握紧双铃,目光投向北方雪峰。
“走吧。”他说,“最后一程,该做个了断了。”
风吹衣袂,猎猎如旗。
他知道,这次不再只是渡魂,而是要重新定义“生与死”的界限。
而他心中清明如镜:
纵使身负诅咒,纵使步步深渊,只要还有一人愿意倾听亡者的低语,愿之道,便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