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最负盛名的,是一位独臂女子,名叫许绾。
她本是当年墨青赴死前托付遗志之人,曾在战火中焚毁千卷伪史,也被正音司剜去一目、斩断右臂。如今她隐居山林,却每逢月圆必出,踏着言铃花盛开的小径,来到各地村落。
人们称她“断臂说书人”。
她不说故事,只问一个问题:“你最想让谁听见你的话?”
若对方沉默,她便吹响一支残玉箫??正是当年沈知白所用之物,断裂后被她拾得。箫声呜咽,如泣如诉,往往能勾出人心深处最隐秘的呐喊。
有一夜,她在一村庄停下,见一老妇蜷缩屋角,怀抱空摇篮。许绾走近,轻问:“你想说给谁听?”
老妇摇头,泪如雨下。
许绾不再多言,取出玉箫吹奏。箫声起时,屋外言铃花齐齐震颤,花瓣纷飞如雪。忽然,老妇浑身剧颤,猛地抬头,嘶声道:
“儿子!娘对不起你!那年官府征粮,我……我把你的名字改成了‘夭折’,只为少交一份税!可你没死!你被人贩子带走……你还活着啊!!”
她嚎啕大哭,摇篮中竟渐渐浮现出一个虚影,是个七八岁的男孩,穿着破旧布衣,怯生生地看着她。
“娘……你不认我了?”孩子轻声问。
老妇扑上前去,却穿过了他的身体。但她不放弃,一遍遍重复:“娘认你!娘一直记得你!你叫阿禾,小名豆儿,左耳后有颗红痣……你说过长大要给我买糖吃……”
话音未落,那虚影竟渐渐凝实,嘴角扬起一丝笑,然后化作点点光尘,融入她怀中的摇篮。
次日清晨,村民发现摇篮里多了一块刻字木牌:
>“阿禾,生于乱世,卒于重逢。”
许绾悄然离去,身后,一朵言铃花迎风绽放。
岁月流转,启言书院原址上的无顶之殿日渐恢弘。泪碑不再只是石壁流水,而是演化成一片巨大的“声域”??任何人在此诚心呼唤,不仅可听见逝者回音,更能感知其一生情绪片段。有人在此与亡父和解,有人在此原谅背叛的爱人,更有人在此直面自己曾犯下的罪。
一日,一名青年跪在碑前,声音沙哑:“师父……我是周文昭。当年我在疗言院喊出真名,后来侥幸逃出,可我一直不敢回来。我怕看见您和其他人的尸骨……我怕自己不够勇敢。”
风拂过碑面,一滴水珠落下,击在他的掌心。水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文昭,你已归来,便是勇者。我们等的从来不是完美之人,而是肯说真话的人。”
青年伏地痛哭。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一名白衣少年缓步走入,眉目清冷,手中捧着一支断玉箫。
正是沈知白转世。
他不知前世因果,只觉心中常有空洞,似有万千话语堵在喉间,却不知对谁而言。直到昨夜,他梦见一位盲女站在槐树下,轻声问他:“你愿意替我说话吗?”
他醒来后,便一路寻来。
他走到泪碑前,将断箫置于石上,低声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感觉,我欠你一句话。”
话音落下,整片声域骤然震动。水流加速,光尘翻涌,最终汇聚成一道人影??是雪山,模糊却温暖。
“不必还。”他说,“你只需记住:每一次开口,都是对虚无的反抗。”
少年怔住,眼中忽有泪光闪动。
他张了张嘴,终于说出人生第一句发自肺腑的话:
“我……在。”
刹那间,漫山遍野的言铃花同时开放,铃音如潮,响彻云霄。
百年之后,传说仍在延续。
有人说,每当有人真心说出“我在”,天上就会多一颗星。
也有人说,言铃花的种子藏在每个人的心底,只待勇气浇灌,便会破土而出。
还有人说,雪山并未真正消散,他化作了风,化作了雨,化作了所有不肯沉默的回响。
而在某个偏僻山村,一位老师正在教孩子们写字。
黑板上写着三个大字:**我是谁**。
一个小女孩举手问:“老师,如果我说谎,我还存在吗?”
教室安静下来。
老师蹲下身,温和地说:“说谎的人,依然存在。因为他必须先‘是’一个人,才能选择骗或不骗。重要的是,有一天,他能不能对自己说真话。”
女孩若有所思,点点头。
放学路上,她摘下一朵言铃花,戴在发间,蹦跳着回家。风过处,铃声清脆。
她忽然停下,仰头望天,大声喊道:“我叫小铃!我喜欢画画!我昨天偷吃了妹妹的糖!但我还是爱她!”
声音飘远,落入山谷,激起层层回响。
仿佛天地也在回应:
“你在。”
“你在。”
“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