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父亲打来电话。背景音是锅铲翻炒的声音。
“书收到了。”他说,“昨晚我和老战友吃饭,带去了两本。他们听了雪原‘声音祭’的事,都说现在部队搞思想工作,也该学学这个。”
许风吟怔住。“您……真这么说了?”
“嗯。”顿了顿,“你妈要是活着,一定会骄傲。”
挂电话前,父亲补了一句:“下次寄点新的来,居委会活动中心想办个读书角。”
希望像苔藓,在裂缝中悄然蔓延。
四月,第一支“百灵行动队”成行。成员七人:许风吟、赵医生、张老师、杨兰妹、两名师范实习生,以及坐着电动轮椅的李老师。目的地是云南怒江傈僳族聚居区的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全校一百零三人,其中二十七名为听力障碍学生。
抵达当天正逢暴雨,山体滑坡阻断主路,他们徒步六公里才到校。迎接他们的是校长阿普,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操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我们这里穷,但孩子的心不穷。你们要是能把‘说话’变成‘被听见’,比捐十台电脑都有用。”
第一天开展活动时,难题立刻浮现。多数聋童对手语不熟练,健听孩子则习惯性忽视他们。课堂上,一名男孩试图用手语表达“我想养狗”,却被旁边同学哄笑:“猴子跳舞!”
李老师当场拍桌而起,轮椅撞得地面咚响。她一字一句吼道:“谁再笑,就去操场罚抄一百遍《尊重》!”
全场寂静。
她转向那个男孩,慢慢打出一串手语:“你说得很好。狗会陪你睡觉,对不对?它不会嫌你听不见,反而会用鼻子碰你,告诉你‘我在’。”
男孩瞪大眼睛,泪水滚落。他颤抖着手回应:“老师……第一次有人说懂我。”
那天傍晚,许风吟独自走到江边。怒江奔涌如雷,两岸峭壁耸立,云雾缠绕其间。他打开录音笔,记录下水声、风声、远处传来的孩童嬉闹。
>“编号一百五十九,姓名未知。地点:云南泸水市古登乡中心校。事件:初次融合教学尝试。观察发现:偏见往往源于无知,而非恶意。当一个聋童写下‘我的梦想是当翻译,帮别人听懂心’时,全班安静了十分钟。”
>
>(停顿)
>
>“我开始相信,真正的教育,不是填满头脑,而是点亮存在感。每一个孩子都应该知道:你的声音,值得被世界弯腰倾听。”
夜里,他们在教室地板上打地铺。熄灯后,杨兰妹轻声问:“许老师,你说吴老师现在能看见这些吗?”
黑暗中,许风吟望着天花板裂缝透进的一线月光,缓缓道:“如果灵魂真的存在,那它们一定活在这些声音里??甘肃的风语旗、草原的骨笛、这里的怒江涛声……还有每一个孩子终于敢抬头看你的眼睛。”
第二天,他们举办“无声诗会”。孩子们可用绘画、肢体动作、乐器或手语表达一首“心里的诗”。令人意外的是,最先上台的竟是个从未开口的自闭症女孩。
她在黑板上画了一棵树,根系深深扎入地下,枝干向上伸展,顶端开着一朵红色的花。然后她踮起脚尖,双臂缓缓张开,像嫩芽破土,又像鸟欲飞翔。全程静默,教室却鸦雀无声。
表演结束,李老师含泪打出一句话:“她说,树根是妈妈埋下的爱,树枝是她长出来的勇气,红花……是她终于喊出的‘你好’。”
全场掌声雷动。
许风吟按下录音键,却没有说话。他知道,有些时刻,记录本身就是一种回应。
一周后离开时,学生们列队相送。聋童们集体打出一段手语,由杨兰妹翻译:“谢谢你们让我们知道,听不见的人,也可以大声活着。”
返程途中,许风吟收到邮件。广西教育局转发了一份文件:《关于设立“乡村儿童情感支持专项基金”的征求意见稿》,附件中明确提及“参考‘回声档案’项目经验,推广非语言表达课程”。
他盯着屏幕良久,转头看向车窗外飞逝的群山。
赵医生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轻声道,“当年吴百灵一个人躲在阁楼录音的时候,会不会想到十年后会有这么多人接力?”
“她一定想到了。”张老师说,“否则怎么会写下‘请替我听下去’?”
车轮滚滚向前,穿过隧道、桥梁、城市边缘的霓虹光影。许风吟打开铁盒,取出那张卡片,背面已被写满。他在空白处添上最后一句: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苦难,
>缺的是俯身倾听的耳朵,
>和敢于说‘我听见了’的嘴唇。
>而我,愿终身为此跋涉。”
春深了。远处一所小学的广播正播放课间操音乐,旋律简单欢快。他按下录音笔,轻声录入:
>“编号一百六十,集体。内容:一段八十年代风格的儿童广播体操音乐,操场上的脚步声,笑声,以及??
>一颗终于学会柔软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