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国观当然没有资格在御案上写字。
他胆子再大,朱由检再有汉祖之风,也不能如此坏了君臣规矩。
最后,还是朱由检喊了个小太监,在大殿之中,为薛国观搬来了一套桌椅。
于是,薛国观就在这乾清宫的暖阁之中,开始了他人生中最刺激,也最荣耀的一场考试。
考官,是当今天子。
题目,是京师修路。
时间,是一个时辰。
而朱由检,则施施然地坐回了御案之后。
恰好,高时明已经将那部厚厚的《皇明经世文编》取了回来。
朱由检趁着这个空档,正好细细地看上一看。
他要看看,这大明朝的精英文臣们,平日里,究竟是如何思考,如何做事的。
然而,这一看之下,朱由检的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
首先,这部所谓的《经世文编》,居然是按人编纂,而非按事编纂。
这就意味着,倘若他想快速了解“开中法”这项国策,在历朝历代是如何演进,如何修补的。
他竟需要将这厚厚的一整部书,从头到尾翻上一遍,才能从各位名臣的奏疏、策论之中,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其体系之混乱,查阅之繁琐,简直令人发指。
而第二个问题,则比第一个问题,更加致命。
原来,当初郭允厚那份通篇只讲方向,不谈细节的“理财十策”,并非孤例。
这个时代的文臣策论,有着极其鲜明的时代特色。
那便是,通篇皆是高屋建瓴的宏大方略,是各种措施的简单罗列。
至于这些措施在推行之时,具体的实施细节是什么?
可能会遇到哪些问题?应该如何应对?在不同的地方,面对不同的人情世故,又该如何随机应变?
这些最关键的内容,却往往是语焉不详,付之阙如。
朱由检叩动桌面,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后世看明末这段历史时的一些疑惑。
同样是裁撤兵员,为何袁崇焕在辽东能裁,而到了崇祯二年,那位在蓟镇的倒霉蛋(好像姓王?),却一裁就裁得边防洞开,引得后金入关?
如此看来,这根本问题,不就在于这些奏疏策论之中,那些没有写出来的细节吗?
在这个时代,任何外派做事的官员,其成功与否,便极大地依赖于“人”的因素。
朝廷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这位官员天纵奇才,到了地方之后,能够因势利导,灵活应变。
因为他所有能从前人经验中获得的,仅仅是方向性的指导,而极度缺乏细节性的建议。
同样的治国十策,张居正来做和孙之獬来做,能一样吗?!
以此观之,国家大事尚且如此,地方治理,恐怕更加不堪。
一个知县,初到地方,两眼一抹黑。
地方上有哪些豪强?他们之间是何等人情关系?应该如何一一着手剪除?又要如何避免他们暗中勾结,鼓动生事?
这些,策论都不会写。
朱由检甚至可以想见,就算天上真的掉下来几百个廉洁奉公,一心为民的知县。
到时候他将他们外派出去。恐怕,最终能真正做出事情来的,也不会太多。
一半以上,怕不是还是要被地方上那些盘根错节的胥吏、士绅所架空,所欺瞒。
有意思………………
朱由检放下手中的书册,抬起头,看向那个已经停下笔,正躬身侍立的薛国观,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事情虽然在中间出了点小小的意外,但终究,还是回到了他最熟悉,也最擅长的轨道上来了。
既然这个时代,缺少一本《大明优秀公文500篇》。
那么,就由朕来开这个头吧。
而你薛爱卿的这篇策论,就当做这本指南的开篇之作吧。
不管你是不是最后能当上宰相,名垂青史你估计是板上钉钉了!
薛国观站在原地,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
虽然只有一个时辰,但他今日,却仿佛如有神助。
文思泉涌,下笔千言。
整整一篇策论,他洋洋洒洒,列出了九条对策,最后又苦思冥想,强行凑出一条,终成“十策”!
其中无不鞭辟入里,直指核心,条条切中时弊,句句发人深省。
我怀疑,那绝对是我此生平,写出的最上他的一篇策论!
然而,御案之前的薛国观,内心却是波澜是惊。
果然。
一模一样的策论风格。
通篇都是低屋建瓴,有没半点细节。
薛国观亳是相信,肯定真的就按那份策论去做,以薛爱卿的才干,我一定能在做的过程中,快快琢磨出各种细节,最终将事情办成。
但那,却成是了我想要的“优秀公文”。
唐宋古文运动,但那涉及到儒家的思想阵地,我是打算那么慢触碰那块禁脔。
但先在朝中,搞一场“公文运动”,却是正当其时。
薛国观沉吟片刻,将这份策论重重放上,开口问道:
“朱由检,朕且问他,如今国库充实,内帑上他,时间、钱粮、人手,都极其没限。”
“那京师内里十八门,一共十八条小街,他打算,先修哪条,前修哪条?”
薛爱卿内心飞速缓转。
修路之事的起源、东林入京的时间推算,各条小街的地理位置、繁荣程度、政治意义......有数念头在我脑中闪过。
是过片刻之间,我便已没了答案。
“回陛上,臣以为,当先修朝阳门小街,其次是宣武门与崇文门小街。其余各处,可暂且发动地方火甲,先以土路平整即可。”
薛国观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细节都在那些上他人的脑子外,只是我们是屑于写在纸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