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城头变幻大王旗(第1/2页)
幽影城东街口,卖阴炁饼的老姚头蜷在铺子阴影里,枯指慢吞吞捏着灰扑扑的面团。
隔壁骨器铺的豁牙孙凑过来,神神秘秘压低嗓子:“听说了没?城头旗换了,咵艋大人……嗝屁了!”
老姚头眼皮都懒得抬,面团在掌心搓得吱呀响。
“哦。”他含糊应了一声,把饼拍上冒绿火的石板,“昨儿是咵艋,前儿是骨棒他主子,再前儿……叫啥来着?横竖不过灶台上换张烙饼的铛,烙出来的玩意儿,不还是那口阴炁味儿?”
油星子在石板上滋啦炸开,腾起一股焦糊的阴气。
豁牙孙咂咂嘴,稀疏的牙床漏着风:“这回不一样!说是乱葬岗那伙子泥腿子野鬼打上来的!”
“野鬼,城主,有差?”老姚头撩起油腻的袖口抹了把脸,浑浊的魂火在深陷的眼窝里跳了跳,映着石板下幽幽绿焰,一片死气沉沉。
“管他是站着啃还是跪着啃,咱这身老骨头渣子,还不是照样被榨出最后一点油星子,填进那劳什子‘圣城令’的窟窿眼儿里?”他嗤笑一声,枯手利落地铲起一块焦糊的饼,丢进豁牙孙怀里。
“尝尝新铛烙的,味儿一样不?”
豁牙孙捧着滚烫的饼,被烫得直甩手,还没塞进嘴里,长街尽头骤然响起一片沉闷的脚步声。
咚!咚!咚!
像无数根沉重的骨槌敲打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面。
豁牙孙吓得一哆嗦,饼掉在地上滚了灰。
他踮脚望去,只见一片灰蒙蒙的“潮水”,从城门洞子那边漫了过来。
那不是往日押解“祭品”的凶悍拘魂使,也不是趾高气昂的城主亲兵。
这队伍排得……竟有些齐整?
虽然身上的魂体破破烂烂,粘着乱葬岗特有的黑泥和枯叶,露着骨茬的胳膊腿儿也长短不一,可那股子绷直的劲儿,硬是走出了一种让豁牙孙头皮发麻的肃杀。
队伍最前头,飘着几个嗓门洪亮的鬼魂,脖子抻得老长,一遍又一遍地嘶吼,声音在死寂的街巷里撞出回响:
“第一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魂砖!”
“第二注意!买卖公平魂炁要等价!”
“第三注意!借物要还损物要赔!”
“第四注意!不打不骂态度好!”
“第五注意!不毁地府屋舍与阴田!”
“第六注意!不惊扰老弱妇孺魂!”
“第七注意!公买公卖,不占便宜不赊欠!”
“第八注意!干净整洁,莫要随地泼阴泉!”
“还有三项不准记心头!”
“一不准抽拿苦主魂烟袋!”
“二不准偷尝摊上阴炁糖!”
“三不准私自收受半文钱!”
那调子古怪,谈不上好听,甚至有些鬼兵喊得磕磕巴巴,可架不住一遍遍吼,硬是砸进了每一个缩在门缝后、窗棂边的幽魂耳朵里。
豁牙孙张着嘴,饼上的灰都忘了拍。
他看见那支灰扑扑的队伍分出一股股细流,沉默地驻在了街口要道、城主府大门、甚至往日收“平安费”的恶霸常蹲的墙角。
他们手里攥着一种黑沉沉的、带着长长管子的物件(豁牙孙认得,昨天祭坛广场那惊天动地的巨响和光,就是这玩意儿发出来的),杵在地上,像生了根的黑铁木桩。
魂火在头盔下明明灭灭,警惕地扫视着,却对路边摊子上摆的阴炁糖葫芦、摊开的廉价魂布、甚至滚到脚边的一枚小小阴钱,都视若无物。
一个背着小包袱、缩在街角的小鬼娃,大概是饿极了,眼巴巴瞅着老姚头摊子上新烙好、冒着虚虚热气的一块饼。
一个小个子鬼兵正杵在他旁边站岗,魂火扫过那饼,喉头似乎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小鬼娃怯生生伸出手指,想戳戳那块饼的边缘。
小个子鬼兵猛地绷直了背,却没呵斥,只是把手里那根吓人的管子抓得更紧了些,硬生生扭过头,死死盯住长街另一头空荡荡的巷口。
老姚头把这一幕收在眼底。
他枯树皮般的老脸上,那副千年不变的麻木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
他慢吞吞铲起那块最完整、烙得最好的饼,犹豫了一下,没像往常一样吆喝,只是默默递向那个眼巴巴的小鬼娃。
小鬼娃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黑乎乎的小手藏在背后,不敢接。
豁牙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他……他们真不动?”
他指着街对面骨器摊,摊主早就吓得缩进铺子深处,摊子上几块打磨粗糙的指骨、肋骨就那么随意摆着。
“老骨头的货可值两炷香火钱!”
没人回答他。
长街上只剩下那单调重复、却带着一股子执拗劲儿的吼声:
“买卖公平魂炁要等价……!”
“借物要还损物要赔……!”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踏着这口号声,像闷鼓敲在每一个幽魂的心坎上。
压抑。
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压抑,取代了过往对刀兵和鞭子的恐惧,悄然弥漫在幽影城冰冷的空气里。
这不是屠刀悬颈的冰冷,也不是催命符咒的焦灼,而是一种……让人喘不过气、却又不敢大声呼吸的陌生感受。
豁牙孙觉得魂体有些僵,他慢慢蹲下,捡起地上那块沾了灰的阴炁饼。
饼还是焦糊的,带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阴尘味。
他捏在手里,却怎么也塞不进嘴里。
他的目光,和街面上无数道躲闪的目光一样,不由自主地、死死黏在了那些灰扑扑、沉默矗立的影子身上。
他们像一排排从乱葬岗黑土里长出来的石头。
冰冷,坚硬。
纹丝不动。
巷子深处,一个断了腿的老鬼,用破陶盆煮着稀薄的魂汤。
往日巡逻的阴兵路过,少不得要“尝”一口,有时干脆连盆端走。
此刻,一小队背着黑管子的鬼兵整齐地踏着《八项注意》的调子走过巷口,沉重的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老鬼浑浊的魂火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把陶盆往墙角阴影里藏了藏。
那几个鬼兵步伐一致,目不斜视,仿佛巷子里弥漫的那点微薄魂汤香气根本不存在。
直到队伍尾巴最后一个年轻鬼兵走过,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老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鬼兵侧过头,魂火扫过角落里的老鬼和那盆寡淡的汤,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正了正头上那顶用枯藤和碎骨勉强编成的头盔,加快两步,追上了前面的队伍。
整齐的脚步声和口号声渐渐远去。
老鬼僵在原地,抱着那盆温热的汤,破陶盆粗糙的触感抵着他冰冷的魂体。
巷子里只剩下死寂。
许久,他才像是被抽了骨头般软下去一点,低头看着盆里微微晃荡的浑浊汤水,浑浊的魂火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的呜咽,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西街的“悦来”车马行(实际就是几头瘦骨嶙峋的怨气骡子和几架咯吱作响的骨车)门口,胖掌柜魂体紧绷地缩在门板后,只露出一只眼睛。
他亲眼看见一队灰衣鬼兵沉默地接管了街对面原本属于城主府税吏的小楼。
那些往日趾高气扬、恨不得刮地三尺的税吏鬼影,此刻像被拔了牙的老鼠,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新来的鬼兵没有踹门,没有翻箱倒柜。
领头那个脸上有道深刻刀疤的鬼魂(后来他听喊话的知道那是个代理队长)只是站在门口,用不高但清晰的声音宣布:“原城主府所属,即刻起解除职司!此地由乱葬岗军管处接管!清查造册,望尔等配合!凡无血债者,清查后自行散去!”
没有打骂,没有勒索。
那个刀疤代理队长甚至让手下两个鬼兵帮着一个吓瘫在地上的老税吏扶了起来。
整个过程冰冷得像在处置一堆废弃的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