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薇骑到巷口拐弯的时候,她与一路小跑来追她的林婶一左一右的方向完美地错过了。
李青山望着陈薇那道鹅黄色的背影,不自觉挺直腰板,连沾满灰的手指都在裤缝上蹭了又蹭,对着袁守正啧啧惊叹:“要不说人家是厂长的千金呢,瞧人家这气度,撞了人也认账,还亲自去买药,今天被撞的怎么不是我呢?”
他咂咂嘴,用手肘使劲捅了捅旁边有点发愣的袁守正,继续说道,“哥们仗不仗义,知道你一心想要去制药厂,特意把你拉出来介绍,在她面前混个脸熟也不错。看见没?那块表像是上海牌的,不知道多少钱,但肯定很值钱。”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羡慕之情,可一扭头,却发现袁守正正盯着陈薇远去的背影出神,黝黑的脸上竟透出点不寻常的红晕。
袁守正心跳有些快,不是因为手表,也不是因为李青山仗义介绍,只因刚刚与陈薇的指尖接触,一种莫名的悸动让他慌了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他使劲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肯定是因为我做梦都想进清江制药厂的饮片车间,猛地碰上了厂长千金,才这么失态的,一定是这样的。无论如何,那道鹅黄色的背影就像一道暖阳,瞬间照亮了他的世界。
敏感的肖明立刻发现了袁守正看向陈薇的异常,此刻竟莫名生出一股子酸意,再看看袁守正还帮他按照伤口,一时间竟有些滑稽,他立刻甩开了袁守正的手,说道:“流这点血不算什么。”说着用另一手加嘴巴配合在伤口处拿陈薇的手帕打了个结。
“刚刚谢谢你们帮了我,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待会你们就不要跟着我了,我现在就要找王半仙要钱。”此刻他知道追回钱财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什么厂长千金、什么高档手表,与他而言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刚才的小摩擦让他暂时忘记了这些,但此刻巨大的经济损失与生存压力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神。
“王半仙那帮人,专坑生面孔。得手了还要给县工商所的人上供,四六分账,你去找王半仙要钱,那就是刨县工商所的墙角,砸人家的饭碗。”李青山撇了撇嘴,提高了音贝,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县工商所?”肖明猛地抬头,“那他们岂不是知法犯法?”
李青山看着肖明那单纯的样子直翻白眼,从15岁开始,他就在这里讨生活,什么事情没见过,这种内部暗箱操作的事情那都是司空见惯。他哪里懂此刻肖明心中的愤怒与不平,更不懂那丢失的四百块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是刚从丰城老家逃离出来的,说逃离那是因为那个家对他而言从来不像个家。老家是一个穷山村,更是吞噬他青春和希望的泥潭。他和姐姐是龙凤胎,恰巧赶在清明节当天出生,母亲生下他们后产褥高温不退当天晚上就去世,于是他和姐姐便成了“克母的灾星”。“灾星”二字从童年起就深深钉入他的骨髓,甚至他的爸爸都不愿意给他们姐弟取名字,直接清明分开,他姐姐叫肖清,他得了个明字。
父亲很快续弦,继母随即生下一个比肖明小一岁的男孩。从此,家里的一切都偏向了弟弟,就连弟弟的名字都像有意针对他,弟弟叫肖克明。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家里一切都是继母说了算,肖明和姐姐自小就学会了在角落里默默咽下饥饿,将所有的委屈和不平深埋心底。继母骂肖明和姐姐“吃白食”时,父亲就蹲在门槛上抽烟,肖明多么希望父亲能看他们一眼,能为他们说句公道话,哪怕仅仅一句。然而,父亲的眼中只有他的烟,他和姐姐甚至都比不上路上的野狗,他们只有不停地干活才能获得一点可怜的剩饭果腹。
肖明读书极为用功,奖状刚贴到墙上,就被继母撕下来垫腌菜坛子,她向来反对肖明读书,好在老师看重肖明,初中以后,每次开学都是老师来家里好几次,才能凑到学费,继母也总是看他不顺眼,肖明觉得读书是证明自己并非“灾星”的唯一凭证。清瘦的姐姐16岁才做“大人”,就被继母强迫嫁给隔壁村的一个40多岁的瘸子,比他父亲还大,只为了索要800元彩礼。姐姐绝食不答应,最后妥协的条件是分得一半彩礼,那是姐姐的希望,但她留给了肖明。
即使是高考时,他还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高考结束后便是“双抢”,他是天不亮就出门,忙到靠着月亮照明才回家。“双抢”的最后一天,他又累又饿多吃了半碗红薯饭,继母掀翻了桌子,对着他吐唾沫:“饿死鬼投胎,养你还不如养头猪,猪出栏了还能卖个好价钱。”半碗红薯饭,竟成了他“贪婪”的罪证。那一刻,累积多年的委屈、愤怒涌上心头,他第一次扔掉了手里的碗反抗。父亲依旧沉默,肖明抬起头,望向门外那座山被月亮照亮的山,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坚定:离开!不惜一切代价离开这个吞噬了他和姐姐全部温暖的地方。
清江县素有“药都”之称,自唐宋以来便是全国重要的药材集散地。20世纪80年代政策放宽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民间药材交易复苏。丰城人发现,从本地或周边山区收购药材运到清江贩卖,再把丰城没有的药材买回来,两边都能赚取差价。本钱小、利润薄,非农忙季节,越来越多人加入这一行当。肖明想自食其力,这是唯一的出路。前几天,他正好在镇政府的报架上看到国家将放开日本海关,他立刻嗅到了商机,于是,他带着姐姐给的钱和一本《本草纲目》,怀揣着改变命运的希望,连夜离开了丰城。
哪知刚到药材码头,就遇到了一位自称王半仙的老者说是有好的吴茱萸,东西还没到手钱就丢了。他追上去讨要说法,那老者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安排了一个光头送来了吴茱萸,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吴茱萸有问题,对方认定就欺负外乡人,甚至要对他大打出手,好在李青山和袁守正帮他解围。
王半仙骗走的钱,他必须要回来,那是他所有的希望。现在听说王半仙跟工商所的人有如此勾当,他更加是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喊叫:“县工商所的人来了!”
李青山脸色骤变,他知道这是县工商所的人在抓违规的小商贩,立刻看向肖明,只见他已然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全然不顾手上有没有伤。此刻,他只想立刻抓住那些蛀虫讨个说法,理智被愤怒和要讨回公道的冲动彻底淹没,嘴里不停地喊着:“还我钱!”
“这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李青山急得跺脚,看向袁守正,毕竟刚刚他为了见义勇为,也得罪了王半仙,他并不想惹事,嘴里骂,“还想找县工商所的人要钱?那都是阎王殿的小鬼,吃人不吐骨头的,何况人家厂长千金还让他等着呢!这下可怎么办?这愣头青,真是分不清好赖,那能结识陈小姐是多大的福分,何况刚刚人家还欠他一个人情,找她帮忙不比直接去讨要来强。”
“光头认得我们。”袁守正声音沉稳,深知事态严重,光头一伙肯定在县工商所附近,他明白,这事儿背后牵连的,恐怕远不止一个王半仙,这水,比他想象的深得多。肖明这样不管不顾地冲过去,铁定没好果子吃,而且刚才他们帮肖明出头,已经露了脸,现在再冲撞了县工商所的人,就算他们占理,光头那帮地头蛇添油加醋一搅和,他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李青山心里也跟明镜似的,两人脚下生风,很快撵上了肖明,可那两个穿着灰蓝色制服的现工商所工作人员也近在咫尺了。袁守正一个箭步上前,大手猛地攥住肖明的手腕,死命往后一拽,压低嗓音喊道:“别犯浑!硬碰硬就是找死。”他看得真真切切,那两个工商所工作人员腰里的铁棍可不是摆设。
肖明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理智早已被受骗的屈辱和对不公的愤懑烧成灰烬。他猛地甩开袁守正的手,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个工商所员的背影,不管不顾地就要追上去,大声喊道:“站住!你们钓鱼执......”
“法”字还没出口,袁守正如同猎豹般从他的身后死死箍住他的肩膀和脖颈,另一只带着煤灰的手捂住了他的嘴,硬是把肖明拖得双脚离地转了半个圈。袁守正可以尽了全力,因为他知道只要肖明这一嗓子喊出来,就等于把他们三个人都往火坑里推。
但为时已晚,工商管理所员已经警觉地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