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安静后,一个男孩站起身,声音清亮:“我读《静夜思》。”
接着是一个女孩:“我读《相思》。”
越来越多的孩子举起手,每人一句,或长或短,或熟练或磕绊。没有统一节奏,没有表演姿态,就像清晨自然流淌的溪水,一句接一句,汇成一片温柔的声浪。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米晓卉闭目倾听,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宁静笑意。她想起顾承志最后一次住院时说的话:“晓卉,你要记住,最好的教育,是让人学会孤独时不绝望,繁华中不迷失。”
此刻,她终于懂得了他的意思。
散场时,李志远递来一份传真件。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来的正式函件,通知“光读运动”入选“全球人文复兴十大案例”,并邀请她出席六月在巴黎举行的国际教育峰会。
“去吗?”李志远问。
她望着远处操场上奔跑的孩子们,轻轻点头:“去。但不是代表我自己,而是带上十个来自不同省份的学生代表。让他们告诉世界,中国的早晨是怎么醒来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展开。选拔标准极其简单:必须是长期参与晨读的普通学生,家庭背景不限,成绩不作考量,唯一要求是“能真诚讲述诗歌如何改变了你的生活”。
最终入选的十人中,有内蒙古草原牧民的女儿,带着马头琴录制了一段蒙语版《敕勒川》;有深圳外来务工家庭的男孩,曾在网吧过夜,如今成了社区读书会最小志愿者;还有贵州山区失聪少女,用手语“朗诵”《登鹳雀楼》,配合投影文字感动全场。
行前培训会上,米晓卉特意叮嘱:“不要想着说什么漂亮话。就说真话。比如你什么时候第一次觉得,诗是有温度的。”
出发前三天,她突然发起低烧。医生检查后建议卧床休息,她却执意参加一场特殊活动??为新疆伊宁市一所特殊教育学校远程连线授课。该校有听障、视障及自闭症儿童近百名,教师团队耗时半年研发出“多感官晨读法”,通过震动节奏、盲文卡片与气味提示帮助孩子们感知诗歌韵律。
视频接通那一刻,屏幕上出现一群戴着耳机、手持触感板的孩子。一位女教师轻声引导:“今天我们读李白的《月下独酌》,请大家把手放在音箱上,感受‘举杯邀明月’的节拍。”
音乐响起,低频震动传导至孩子们掌心。一个小男孩忽然咧嘴笑了,用力拍打桌面,发出含糊却兴奋的声音。老师含泪翻译:“他说,他感觉到月亮在跳舞。”
米晓卉看着这一幕,眼眶湿润。她摘下麦克风,改用手语缓慢打出一句话:“你们听见的,不只是诗,是自由。”
课程结束后,她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林婉清端来药和热水。她接过杯子,忽然问:“你说,老顾要是看到今天这一切,会不会笑?”
“一定会。”林婉清坐在旁边,握住她的手,“他总说你倔得像块石头,可也只有这样的石头,才能撞出火光。”
她笑了,笑声很轻,像风吹过风铃。
六月初,代表团启程赴法。临行前夜,她在办公室整理资料,意外翻到一本旧日记??竟是1982年顾承志毕业前夕所写。最后一页写着:
>“今日与晓卉漫步未名湖畔,谈及未来。她说想办一本纯粹的文学刊物,我说不如做点更笨的事:让每个清晨都有人读一首诗。她笑我痴。或许真是痴吧。但若人人皆清醒,谁来做梦呢?”
她合上日记,凝视窗外夜色。北京的夏夜已有蝉鸣,承志园里的槐花正盛,香气浮动在晚风里。
次日清晨,机场送行的人群中,不止有团队成员,还有许多自发前来的家长与孩子。他们每人手持一页打印的诗句,在安检口外齐声朗读: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米晓卉回头望了一眼,没有挥手,只是嘴唇微动,无声回应了一句: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飞机腾空而起,穿越云层,朝阳洒进舷窗。她闭目小憩,梦中仿佛又回到那个暴雪封城的冬日,炉火旁铜壶咕嘟作响,墙上照片里的年轻人笑容灿烂,眼中燃着不灭的光。
而此刻,在地球另一端,塞纳河畔的会议大厅正在布置展台。巨大的背景墙上,赫然印着一行中英双语标题:
**LightReadingMovement:AMorningPoemforEverySoul**
(光读运动:为每一个灵魂献上的清晨之诗)
展台上陈列着来自中国的物件:绣着“海内存知己”的帕子、贵州母亲手抄的《唐诗三百首》复刻本、西藏牧民用牦牛毛编织的诵读坐垫、以及那盏曾照亮张掖村庄烛光课堂的煤油灯。
一切静待开启。
而在万里之外的中国大地上,无数个清晨如期降临。哈尔滨的厨房飘出粥香,母亲一边搅锅一边哼唱“爆竹声中一岁除”;成都的小院里,爷爷拉着二胡伴奏孙子吟诵《蜀道难》;厦门海边,一群中学生踩着潮声齐读《观沧海》……
诗,仍在醒来的人间流转。
它不属于奖杯,不属于数据,不属于任何形式的占有。
它只属于那些愿意在黑暗中点亮一盏灯,并相信光芒终将相遇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