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张秀娟擦拭酒柜时失手,一只剔透的高脚杯坠地,碎裂声清脆刺耳。她僵在原地,心像被那碎片扎透了。李丽闻声快步过来,目光掠过一地狼藉,却先拉住张秀娟的手,声音温和如常:“碎碎平安,岁岁平安!没伤着手就好。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那份宽容里没有丝毫作伪,张秀娟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眼眶却悄悄热了。
王哲周末常在书房伏案画图,建筑设计图铺满桌面。累了,他会踱进厨房,自然地拿起张秀娟正在择的豆角,手指灵巧地掐去两端。“手上沾沾烟火气,脑子反而更清爽。”他笑着点开手机相册——泛黄的照片上,是北方老家低矮的平房。夏夜闷热难熬,小小的王哲和弟弟挤在院中的竹床上,母亲轻摇蒲扇,指点着满天星斗讲故事。冬日的清晨,则是在煤炉微弱的哔剥声中裹紧棉袄。“那时候,四季是刻在骨头里的,”王哲的目光透过窗明几净的玻璃,投向遥远的地方,“现在有了这‘恒温’,可设计房子时,我总惦记着留个小阳台,能晒到太阳,吹到风的地方……人不能忘了季节本身的样子。”他声音里的怀念,像一阵来自遥远乡野的风,吹进了这恒温的堡垒。
他们的儿子小宇放暑假了。午后三点,客厅的中央空调准时被李丽关闭。她牵着小宇走向西晒的玻璃阳台,那里摆满了小巧的多肉盆栽。热浪瞬间裹挟而来,小宇鼻尖立刻沁出汗珠。“妈妈,热!” 他小声抗议。李丽递给他一把小铲子,自己也蹲下身,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夏天就该流汗,冬天就该知道冷。四季轮转,是天地给我们的功课。” 小宇好奇地眨着眼,扭头问正在擦拭玻璃的张秀娟:“张阿姨,你们家夏天怎么过呀?”张秀娟停下手中的活计,眼前仿佛铺开老家小院的黄昏:“傍晚,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底下最是凉快。我妈会把井水湃过的西瓜切开,红瓤黑籽,咬一口,那凉气能甜到心坎儿里!街坊邻居摇着扇子凑一块儿,说说笑笑,可比闷在空调房里畅快多啦!”小宇听得入了神,眼睛亮晶晶的:“张阿姨,我下次能去你家院子吃西瓜吗?我想吹吹‘自然风’!”
那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傍晚倾盆而下,粗大的雨鞭猛烈抽打着巨大的落地窗。突然,一道刺目的闪电撕破天际,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在楼顶爆开——整栋大楼瞬间沉入黑暗。恒温系统戛然而止,这座精心构筑的春天堡垒,几乎在几秒钟内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闷罐。没有了持续运转的新风循环,双层真空玻璃严丝合缝的保温优势此刻成了致命的枷锁,室内残留的冷气飞速被人体和墙壁散发的热量吞噬,空气迅速变得黏稠滞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吐温热的棉絮。
王哲摸黑找出应急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空间。李丽没有抱怨,反而轻轻笑了一声:“正好,今晚咱们也当一回‘普通人’,体验体验真正的夏夜。”她指挥着张秀娟把冰箱里冰镇的大西瓜抱出来,浸在接满自来水的宽大洗菜盆里降温。一家人围坐在铺了竹席的地板上,应急灯的光晕笼着他们。电扇被搬了出来,扇叶搅动着灼热的空气,吹到人身上竟也是暖烘烘的。小宇盘腿坐着,第一次在“自然状态”下吃西瓜,汁水顺着下巴淌下来,他舔舔嘴唇,惊奇地喊:“爸爸,风扇吹的风是热的!真有意思!”王哲用毛巾擦着儿子花猫似的脸,笑着讲起自己儿时停电的趣事,讲如何在煤油灯摇曳的光晕里听故事,如何用井水泡脚降温。黑暗里,他的声音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有时候啊,灯灭了,心里的故事反而更亮了。”张秀娟默默啃着清甜的瓜瓤,应急灯昏黄的光晕里,王哲一家三口的身影被放大投映在墙壁上,微微晃动。汗水沿着她的额角滑落,脊背上的衣衫也紧紧贴着皮肤。然而就在这闷热和黑暗里,一种奇异的感受却从心底弥漫开来——不是空调营造的虚假春天,而是人与人之间真实的暖流,无声地抵御着物理世界的不适。这份暖意,竟比恒温的二十五度更令人踏实。她突然领悟,这“恒温生活”最昂贵的核心,并非那永不波动的数字,而是这一家人在骤变面前那份纹丝不乱的从容与温和。停电不惊,燥热不恼,富足之下依旧惜物惜福,这份定力,才是真正昂贵的“恒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