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愿力……”柳芸喃喃,“这是……集体共鸣。”
太医署令仰望苍穹,老泪纵横:“七代守钥人,数十万无名者,无数默默记住亲人的普通人……他们的记忆,终于连成了网。”
裴昭然站起身,面向北方。
那里是皇城所在,也是当初涤忆碑最初立起之地。如今宫殿依旧,但宫墙之内,已换了天地。新帝推行新政,废除禁语令,开放史馆查阅权限,甚至亲自编纂《悔政录》,公开三代帝王错政。他曾对裴昭然说:“朕不怕被骂,只怕后人不知为何而警醒。”
“阿阮,”裴昭然再次开口,“你看,雨停了,哨还在响。痛还在,可人们选择不逃了。”
忽而,一阵稚嫩童音自山下传来。一个约莫六岁的女童蹦跳着跑上山来,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她穿着粗布衣裳,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
“叔叔!”她扬起手中的纸,“这是我奶奶教我写的!她说一定要送到这儿来!”
裴昭然接过一看,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
>我叫李招娣。
>我奶奶说,她本来叫李昭华,是我爷爷取的。
>爷爷打仗死了,没人给她改回来。
>奶奶说,现在可以了。
>请把她的名字,刻在碑上好吗?
他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小女孩:“你奶奶还说了什么?”
“她说,”女童一字一句地复述,“‘我不是招弟,我是我自己。记住这个名字,就是记住我活过。’”
裴昭然喉头一紧。他转头看向共鸣碑,伸手抚过冰冷石面,低喝一声:“柳芸!备刻刀!”
一刻钟后,新名镌成。
“李昭华,生于永昌元年,卒于景和七年。一生务农,育子女五人。临终嘱咐:请还我本名。”
当晚,全国各地陆续传来消息:有家族主动重修族谱,恢复被强改的女性名字;有老兵联合会要求为阵亡同袍补立墓碑;甚至连宫中妃嫔也开始联名上书,请求废除“庶孽”“婢出”等称谓标签。
记忆的浪潮,已不止于追悼,更走向正名与重建。
七日后,裴昭然召集九心传人于承影殿密议。
“涤忆虽灭,人心之惰未除。”他立于原石之前,目光沉静,“仍有百姓畏惧记忆之痛,仍有权贵企图以‘向前看’为由遮蔽过往。我们必须建立长效机制,使记忆成为日常,而非节日表演。”
柳芸提议:“可设‘忆师’之职,每县派驻二人,专司收集口述、主持共忆仪式,并教授青少年辨识历史虚妄之术。”
太医署令补充:“还需完善‘忆魄哨碎片’分配机制。如今九人共享心钥之力,但若遇突变,仍需后备传承者。建议从各地遴选少年,经试炼后授以片段,形成‘百钥网络’。”
裴昭然一一记录,最终提笔写下一条新规:
>“凡篡改、销毁公共记忆载体者,无论官民,皆视为重罪;
>凡隐瞒家族真实历史以谋私利者,剥夺三代科举资格;
>每年真忆日,官员须公开述职过往政绩与过错,接受百姓质询。”
法令颁布当日,天下震动。有人称其苛酷,更多人拍手称快。尤其是一些曾被污名化的家族,终于得以洗清冤屈。一名老妇捧着丈夫平反文书跪在忆灯堂前,嚎啕大哭:“老头子,他们认错了!他们终于认错了!”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仍在。
某夜,裴昭然巡视忆灯堂时,发现一处角落的灯龛莫名熄灭。他俯身查看,见龛中供奉的信物是一枚铜戒,背面刻着“许氏与郎共誓,永昌二年”。可火焰熄灭后,铜戒竟微微发烫,表面浮现一行极细的符文??竟是逆向书写的涤忆咒印!
他立刻召来柳芸与太医署令。三人合力探查,才发现某些早已“净化”的忆物内部,竟潜藏着微型符种,平时沉寂,一旦感知到大规模记忆活动便悄然激活,试图干扰愿力流转。
“这是……精神层面的蛊。”太医署令脸色铁青,“有人在利用人们对痛苦的本能回避,悄悄植入遗忘种子。”
“而且手法极为古老。”柳芸皱眉,“不像今人所为,倒像是……某种传承未绝的秘术组织。”
裴昭然沉默良久,忽然问:“当年柳元衡伏诛后,他的门人可尽数清除?”
“据记载,其核心弟子十九人皆死于狱中,余众流放北境。”柳芸答,“但有一支旁系,据说携带一部《忘经残卷》,遁入西南蛮荒,再无踪迹。”
“找到了。”裴昭然眼神锐利,“他们回来了,藏在记忆复苏的浪潮里,扮作受害者,实则伺机复辟。”
他当即下令启动“百钥计划”,加速培养新一代守忆者。同时在全国推行“忆检制度”??所有供奉至忆灯堂的物品,必须经过九心传人联合感应,确认无染方可录入《群忆录》正本。
数月后,第一批少年忆师完成试炼。其中最出色者,竟是那位送来“李昭华”名字的小女孩??李招娣。她在测试中展现出惊人天赋,能听见三十年前战火中的呐喊,能感知一封未寄出家书的情感波动。
裴昭然亲自为她戴上忆师徽章,轻声问:“你现在还想改名字吗?”
女孩摇头,笑容灿烂:“不用了。招娣是我奶奶给我取的,她说,那是她忍辱负重活下来的日子。但现在,我也叫李昭华。两个名字,都是我。”
裴昭然笑了。那一刻,他仿佛看见阿阮站在光里,也正微笑着点头。
又是一年清明。
终南山顶,新碑林立。每一座碑都对应一座城的记忆重生。裴昭然立于最高处,望着漫山遍野的灯火,耳边风铃声不绝于耳。
他知道,涤忆的阴影或许永远不会彻底消失。人性中的怯懦、逃避、对虚假安宁的渴望,始终存在。但他也明白,只要还有人愿意在雨夜里点亮一盏灯,只要还有一个孩子坚持说出真实的名字,记忆的火种就不会断。
“阿阮,”他仰望星空,轻声道,“你说过,只要还有一声‘我在’,光就会回来。”
山风骤起,檐角青玉小哨悠悠鸣响,仿佛千万个声音一同回应:
“我在。”
“我们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