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夜,她在整理新收录的故事时,忽觉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冰锥刺入心脏。她踉跄起身,望向窗外??只见原本晴朗夜空突然乌云密布,北斗七星竟逆向旋转,星光黯淡如将熄灭。
紧接着,她听见一声极遥远的叹息,穿透风雨而来,熟悉得令她肝肠寸断。
“阿音……你还好吗?”
是欧阳戎的声音。
但她分明知道,他已经不在了。那一夜流星坠海,是他最后的告别。
除非??他还未真正离去。
她冲出房门,冒雨奔至江边。孤舟不见,唯有一片浓雾笼罩江面。她不顾一切跃上一艘小船,划向雾中深处。
越往前行,气温越低,水面竟结出薄冰。忽然,琴在背上自行震动,发出一声清越长鸣。雾中缓缓浮现一道身影??仍是那袭灰袍,身形瘦削,面容模糊,唯有双眼如星辉般明亮。
“你来了。”他说,声音像是从极远之地传来。
“你为何不走?”柳眠泣不成声,“你说过,灯归人间。”
“可人间还有太多黑暗。”他抬起手,指向远方,“你看。”
随着他手势,江面冰层裂开,映出万千景象:有孩童被逼习武以搏富贵,有女子被迫嫁予耄耋老翁换取家族利益,有忠臣因直言进谏而遭酷刑,更有无数百姓在饥荒中啃食树皮……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传出,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无声呐喊。
“言语已被权力扭曲,记忆正在被系统抹除。”欧阳戎低声道,“有人建起了‘忘川台’,专门焚毁民间典籍、销毁口述历史。他们害怕的不是叛乱,而是觉醒。因为一旦人们开始记住真实,谎言帝国就会崩塌。”
柳眠浑身发抖:“那我们怎么办?”
“你手中的琴,已不只是乐器。”他凝视她,“它是‘心声之钥’,能唤醒沉睡的集体记忆。而你,是唯一能继续传递它的人。”
说着,他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枚晶莹剔透的冰珠,内里封存着一段微弱琴音。
“这是我最后的力量。融入琴中,它将让你听见千万人未能说出的心声。但代价是??你将再也无法停下倾听。每一句痛苦,每一次哭泣,都会如刀割心。你能承受吗?”
柳眠没有犹豫。她接过冰珠,轻轻按在琴腹中央。
刹那间,天地失声。
她听见了??
北方矿井下劳工们压抑的喘息,南方盐场童工滴落的血汗,边关将士在雪夜里思念母亲的呜咽,牢狱中志士用指甲在墙上刻诗的刮擦声……亿万种沉默的呐喊汇成洪流,冲击她的神魂。
她跪倒在船上,七窍渗血,却仍紧紧抱住琴。
“我……能。”她咬牙道,“只要还能听见,就还有希望。”
欧阳戎的身影开始消散,如同晨雾遇阳。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唇形微动:
“谢谢你,替我活成了我想成为的人。”
然后,他化作点点星光,洒落江面,尽数融入琴身。
黎明破晓时,柳眠回到岸上。她的头发已全白,眼角添了深纹,可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她将琴重新供奉于回音坊最高处,立下新规:从此以后,凡欲登台讲述者,必先立誓??不为博名,不为泄愤,只为让某个即将被遗忘的灵魂,再次被人记得。
不久后,第一支“巡忆使”队伍成立。他们背着竹箱,走遍山村野岭,收集散落的记忆碎片。有人带来祖母遗留的针线包,里面缝着一封未寄出的情书;有人献上父亲战死前最后一封家书,信纸已被血浸透大半……这些物件都被郑重录入《人间未忘录》副册,送往各地学堂传阅。
十年过去,百年流转。
传说中的“忘川台”终究没能挡住记忆的潮水。当第一本由孩童编纂的《百姓春秋》问世时,连皇宫内的史官都偷偷抄录副本,藏于密室。
而那把琴,据说每逢月圆之夜仍会自行轻鸣。若有心人静坐聆听,能从中分辨出两种琴音交织??一种清越悠远,如风过松林;另一种温厚绵长,似春水流淌。
人们说,那是欧阳戎与柳眠的对话,跨越生死,仍在继续。
又一个春分来临。
江州细雨依旧,回音坊门前石碑已被岁月磨得光滑。一个小女孩踮脚抚摸碑文,回头问母亲:“妈妈,什么叫‘凡人足迹’啊?”
母亲蹲下身,指着远处正在教孩子们写字的白发婆婆:“你看那位奶奶,她每天都在听别人讲故事。她说,每个人活过的样子,都值得被记住。哪怕你只是一个走路很慢的人,只要有人记得你走过这条路,你就没有真正消失。”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跑上前去,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给老人:“婆婆,这是我最喜欢的糖,我分你一半。”
柳眠笑了,眼角皱纹如花开。
她剥开糖纸,将糖果含入口中,甜味弥漫舌尖。
那一刻,她仿佛又听见了海上的琴声,温柔地说:
“别忘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