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掺了碎金的米酒,醉醺醺地漫过茅山涡的青瓦白墙。村头老槐树的枝桠上悬着个褪色的铜铃铛,被晨风推搡着发出闷响,惊起几只灰斑鸠扑棱棱飞向天际。树根盘虬的阴影里,李大爷的黄铜烟斗明明灭灭,火星子溅在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倒像是给这静谧晨光添了几声零落的炮仗。
"老李头,你那烟袋锅子再抖,怕是要把村史馆的房梁给燎了。"王婶挎着竹篮从巷口转出来,篮底还沾着晨露打湿的艾草。她这话像把铁钩子,生生把李大爷从回忆里拽将出来——昨夜村委会议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李明远支书把规划图摊在八仙桌上时,那图纸簌簌抖动的声响,倒像极了老伴临终前攥着被角的手。
张叔的搪瓷缸子"咣当"磕在石桌上,惊得树梢的麻雀都忘了啼叫。"要我说,这村史馆就该建在祠堂旧址!"他蒲扇似的大手拍得桌面茶水四溅,"当年鬼子扫荡,老族长带着全村老小在祠堂地窖藏了三天三夜,那道千斤石门如今还在后山埋着……"
"张铁柱你少拿老黄历说事!"王婶把竹篮往桌上一掼,几颗野山枣蹦跳着滚进李明远的布鞋边,"你当村里后生们还稀罕听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我家二小子在县城开物流公司,上月回来都说要搞什么民宿开发,要把老宅改成咖啡馆!"
李明远弯腰拾起那颗沾了泥的野山枣,枣核上的纹路像极了茅山涡的等高线图。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跪在祠堂前发过的毒誓——那年他揣着师范录取通知书要逃出这穷山沟,是老族长拄着龙头拐杖追出二里地,硬是把族谱复印件塞进他包袱:"明远啊,咱村八百年的根,可别断在你手里。"
"王婶,您家二小子要改老宅,我倒有个两全的法子。"李明远把野山枣搁在规划图上,枣核正巧压在"文化广场"的标识处,"把村史馆和民宿合二为一,楼上住人,楼下布展。您看这处廊檐,原是光绪年间秀才公读书的地方……"
话音未落,巷口突然传来拖拉机的轰鸣。油光水滑的黑色越野车碾过青石板,溅起的水花惊得王婶的蓝布围裙上绽开朵朵泥花。车门开处,个穿花衬衫的年轻人探出头来,金链子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爸!我跟您说那拆迁补偿……"
"滚回去!"张叔的搪瓷缸子"嗖"地飞过去,在车门上砸出个瘪坑。年轻人缩脖子的瞬间,李明远看清了车牌——粤B开头,那是深圳的牌照。
老槐树的阴影突然变得粘稠起来,像是掺了胶水的墨汁。李大爷的烟斗早熄了火,烟灰簌簌落在裤脚,倒像是给那褪色的军绿裤子绣了朵灰牡丹。他想起昨夜摸黑去后山祖坟,新立的墓碑上"张氏先祖"四个字被月光照得惨白,碑脚竟压着张铁柱年轻时在深圳打工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