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的闰晨,关中晨雾尚未退散,澜水岸东侧却已响起连珠木梆——那是雍阳县新筑的“民言公堂”敲开堂门的讯号。新堂并不在县署深处,而是架在旧祠南廊与粮仓之间,一半砖木一半竹帷。竹帷在风里摇成一面半透明幔幕,幕内灯影斑驳,将里头形形色色的身影拖成柔软剪影:织娘、高脚农、驿卒、盐脚、柴郎、磨匠、船户……无一朝服,却各佩一枚小竹牌。竹牌只刻一字——“议”。
吕布立在祠顶西端翘檐下,未着戎装,只束皂青短袍。晨雾湿了肩布,他却毫不在意,反倒借这片微凉的湿意掸去了昨夜奔写军令残存的炉火味。诸葛亮执扇立于他侧,扇尾轻拂檐滴,水珠破声若竹叶。两人并未知会县令,更未召吏卒,只是静立瓦脊,看一场刀枪之外的集会如何落地发芽。
堂内第一桩议事并不起轰轰烈烈:东水陂堤脚去年坍陷,本应春修,却因堤外王氏庄囤麦囤木不肯挪让,堤内两村始终拖延。纤夫罗亮字大气粗,登上堂前垫着半截麦草的木台,铺开三丈羊皮水道图,对众人抱拳:“今夏水上漕脚与百工院泵车同走此陂,若再坍一次,军粮可断。诸位今日不定法,汛来只得关上桅灯停船。”言罢,他将桅灯铜罩“咚”地放在台边,灯芯里风引未灭,火光在晨雾里稳得像一颗缩火的星。王氏家老本也在席,被这一声惊到抬头,见百余双眼都被灯火吸住,面皮微发白。
按旧县法,大户可赔银另移仓木,堤修期却往往被银替拖得石灰似的稀——修堤人不敢撬富仓,县令难给双方定界,雨季到来,只好听天由命。可今日堂上却有不同玩法:堂正一拍木梆,报“民功折算”:修堤记民功三分,王氏如愿退仓两丈则减一分租;若不退,则堤一断补税三成。此列前年才写进田律,如今第一次当众宣示。席上柴郎张三最先将竹牌往桌一按:“同意!”盐脚老秦“咣”地一声丢下羊脂盐票:“老汉船要过东水陂,不修堤谁赔我盐?”两记清脆撞击直把王家老头撞出一身冷汗。王氏里总战战栗栗站起,拱手直认退库:“只盼堤修时莫损我仓。”一语未毕,十数只竹牌齐刷刷落案——同意。
罗亮退下台,桅灯火芯未晃,像对这段朽堤终于得了归宿。吕布于瓦上微笑:“灯不晃,堤不塌。凡列席者皆知,营卫所的刀可藏此灯后,却不必亮出。”诸葛亮颔首,扇骨慢慢合紧:“刀锋若日日以纸驱人,纸便长刃。”
第二桩议事轮到织娘赵氏。她背了半疋蜀锦瑕疵布,重重放在案上,锦面竟立刻洇了一圈水渍——是去年盐脚假票换来的江东湿盐渗出的苦卤,蚀了锦色。一面布值五斗米,织娘却不索赔,只求灯尺立在东市夜摊,一尺晃错,三日停市。此例原在“夜市灯令”里只限罗市与铜市,如今要南延至布脚街。几家绫行私下眼神交流,却无一反对——四日前江夏桅灯已在关中驿道上市,来货增倍,再不差这三尺灯路。织娘眼见无异议,抖抖手中瑕布,轰然拜地:“多谢诸位为我留尾生意。”那一拜疼在许多布商心头:他们竟是护了江东布路,也护了小户衣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