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药庐在山坳深处,木门上的漆早已斑驳,露出底下的木纹,像极了祖父讲医理时脸上的褶皱。世代悬壶,到我这辈,守着几亩药田和一本翻烂的《本草》,日子清苦却也安稳。山风总带着药香,吹过晾晒的当归和黄芪,也吹动我鬓边的碎发。那日入夏,潮湿的雾气还未散尽,我背着竹篓去后山采夏枯草,露水打湿了裙摆,粘在小腿上凉丝丝的。
林子深处传来异响,不是寻常鸟兽。拨开半人高的蕨类,我看见他时,心脏猛地漏跳一拍。少年倚在断树旁,玄色锦袍被血浸透,黏在苍白的肌肤上,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血,混着泥污,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手里紧攥着半截断剑,指节泛白,睫羽上凝着水汽,明明是副极清俊的模样,眼底却沉得像口古井,盛满了不属于他年纪的疲惫与……警惕。
“你还好吗?”我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怕惊了这只受伤的幼兽。他猛地抬眼,眸光锐利如刀,却在看清我布衣荆钗的模样后,稍稍松懈了些,随即又因牵扯伤口而蹙紧眉头,闷哼一声。那声音低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药篓里的金疮药是常备的。我撕开他破损的衣袖,伤口狰狞可怖,边缘翻卷着,显然是利器所伤。他没吭声,只是在药粉触到皮肉时,下颌线绷得极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忍忍,”我低声道,“这药有些疼。”他没看我,目光落在远处的山雾里,像是在透过那些白茫,看什么极遥远的东西。
把他带回药庐时,阿婆正在熬药,见我扶着个血人进来,惊得药勺都掉了。“哪来的孩子?”她手忙脚乱地搬来竹榻。我没多问,只说路上捡的,先救了要紧。接下来的日子,药庐里多了个沉默的客人。我每日为他换药、喂药,他多数时候在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望着窗外的竹林发呆。他生得极好,眉骨高挺,鼻梁笔直,即使苍白着脸色,也有种疏离的贵气。只是那双眼睛,太沉了,像藏着千年的冰,偶尔掠过一丝痛楚,快得让人抓不住。
“还没问你叫什么?”某次喂他喝药,我忍不住开口。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半晌才道:“阿月。”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阿月……”我重复了一遍,“我叫青灯,青灯药庐的青灯。”他没回应,只是接过空碗,指尖微凉,触到我手背时,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迅速收回手,重新靠回床头,闭上眼。
他伤好得很慢,许是先前亏空太甚。我常给他炖些补气血的汤,他总是安静地喝完。我们之间话很少,大多时候是我在说,说山里的草药,说阿婆新酿的梅子酒,说清晨露水里的蝉鸣。他听着,偶尔会抬眼看看我,那目光很复杂,有探究,有疲惫,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悲悯?我问过他的家,问过他为何受伤,他总是沉默,唇线抿得极紧,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让我不忍再问。阿婆说,许是有难言之隐,收留着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