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爷与黎杏花求子的历程,恰似在荆棘丛中寻路。
他们踏遍方圆百里,搜集的偏方装了半柜子:用三十年陈谷酒浸泡的穿山甲鳞片,需在月圆之夜于山涧石缝中取露水熬煮,那鳞片在陶瓮中泛着暗沉的光,边缘蜷曲如剥落的旧甲,每次揭盖时都会腾起一股混杂着谷酒与土腥的白雾,呛得黎杏花不住咳嗽; 深山老林里采挖的“送子观音草“,根茎扭曲如婴儿蜷曲的手指,须在黎明前带露采挖,叶片上的绒毛沾着碎冰,搭配雄鸡头冠与五更露水共煮时,汤汁会呈现诡异的紫红色,喝下去喉间像被火烧,半日散不去那股铁锈味; 寺庙高僧开过光的桃木符,用朱砂画满晦涩符文,需贴在床头七七四十九日,符纸边缘渐渐被油灯熏成焦黄色,每次更换时,黎杏花都要对着符纸默念祷词,直到舌尖发麻,嘴唇干裂。
每回求神拜佛,黎杏花都要提前三日净手焚香,在观音像前跪足三个时辰。
观音像前的青石板被百年香火熏得油亮,中央凹陷处积着一层薄灰,她的膝盖硌在上面,红印要五日才消,起身时裙摆已被晨露浸得冰凉,后腰酸痛得需扶着香案才能站直。
汪大爷则背着半袋新收的谷粟,跋涉三十里山路,蹚过三道冰冷的溪流,其中青竹溪在雨季常涨水,去年秋天他在此滑倒,谷粟撒了半溪,黄澄澄的谷粒顺流漂远,他却将藏在怀里的道观签文捂得温热,那签文用桑皮纸所书,边角已被汗水浸得发皱。
草鞋磨穿后赤脚踩在碎石上,脚底血泡破裂时,血水混着泥浆渗进石缝,身后跟着的黄狗一路嗅着血迹走,爪子上也沾了暗红的痕迹。
可所有努力都如春日融雪,了无痕迹。
黎杏花的小腹始终平坦如镜,晨起梳妆时,铜镜里的人影日渐清瘦,两颊的红晕被常年药汁浸得褪了色,腰间的绸带需反复打结才能系住。
汪大爷眼中的光彩却一日淡过一日,起初他还强打精神,用独轮车推着妻子遍访名医,车轮碾过晨光中的石板路,留下深浅不一的辙印,车辕上挂着黎杏花绣的平安符,上面的五彩丝线已被雨水浸得发白,绣线间露出底下的素布。
后来他渐渐沉默,那些曾被他视若珍宝的偏方,如今积了厚厚一层灰——穿山甲鳞片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阳光下能看见蛀虫在孔中蠕动; 观音草在陶罐里霉变发黑,溢出的汁水在陶壁结成暗红的晶体;桃木符的朱砂字迹已模糊成一片暗红,符文边缘蜷曲如枯蝶翅膀。
香炉里的香灰满了又倒,倒了又满,却再也唤不来他虔诚的身影——那个曾在观音像前长跪不起、额头磕出血痕的男人,如今只会在深夜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梨树林抽烟。
烟锅里的火星明灭如他渐熄的希望,烟灰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像撒了一层细雪,裤脚还沾着犁地时的泥渍,干硬的泥块里嵌着去年的麦秸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