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即召见袁崇焕。这位辽东统帅风尘仆仆自宁远赶来,甲胄未卸,双目深陷,却依旧挺拔如松。
“袁卿,”朱由检语气沉重,“朕知你镇守宁远,劳苦功高。然今北疆动荡,蒙古诸部蠢蠢欲动,若大同有失,则京师门户洞开。朕欲调你北上,总督宣大、山西三镇军务,节制边将,可否胜任?”
袁崇焕沉默片刻,跪地叩首:“臣愿效死命。但有一言,不得不陈。”
“讲。”
“边将之所以易生异心,非尽因贪生怕死,实乃朝廷赏罚不明,粮饷不继。大同士兵一年欠饷八月,马匹瘦毙过半,主将无奈,只得私自互市求活。若陛下不能速补军需,严明法纪,则即便换将十次,亦难保不再生变。”
朱由检闻言怔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味严惩,却忽略了根本??这些将领也是人,也要吃饭,也要养兵。
“你说得对。”他缓缓道,“朕……太过急切了。”
他当即下令:拨内帑银十五万两,火速送往大同、宣府;另从漕运截留十万石米粮,经陆路运往边镇。同时下诏申明:“凡边军将士,此后三月内足额发饷,违者斩。”并亲书手谕交予袁崇焕:“卿为朕之长城,朕必不负卿。”
袁崇焕接过圣旨,眼中泛泪,重重叩首:“臣纵粉身碎骨,不敢负陛下托付!”
三日后,袁崇焕启程北上。朱由检亲送至德胜门外,执其手良久不放。百姓围观者数千,无不感动涕零。
然就在此时,南方再起波澜。
扬州府急报:盐商郑芝凤联合徽州程氏、金陵薛家等十七大户,拒不缴纳新颁“盐引附加税”,并在城中散播檄文,声称“天子失信于民,吾等自保家园”。更有甚者,竟招募乡勇三千,修筑堡寨,俨然割据之势。
朱由检览奏,脸色铁青。他深知,若此时动兵南下,势必激起江南全面叛乱;可若妥协退让,则财政崩溃,边防立溃。
他连夜召集群臣议事。多数阁臣主张安抚,唯杨嗣昌自陕西发来密函,力主强硬:“江南富户积财百万,而国家危亡在即,彼等竟欲挟财自重,此风不可长。陛下宜遣威望重臣携诏南下,晓以大义,限其七日内缴税,否则以‘谋逆’论处,抄没家产,株连族党。”
朱由检反复思量,终下决心。他提笔亲撰《谕江南士民诏》,痛陈国难:“朕非不知尔等富庶之地,赋重难堪。然今辽左烽火不息,秦陇饥民百万,若无尔等协力输将,则九边将士何以为战?祖宗江山何以为守?望尔等念及君臣之义,共度时艰,勿使朕为亡国之君,尔等为覆巢之卵!”
诏书随同锦衣卫缇骑百人,由户部尚书毕自严亲自押送南下。
七日后,消息传来:郑芝凤被迫低头,补缴税银八十万两;程氏、薛家等亦相继认罚。江南骚动暂平。
然而代价沉重。民间传言四起:“天子搜刮江南,养兵西北,宁可亡南,不愿失北。”许多士人焚毁儒服,誓言不仕明朝。
朱由检读到这些流言,并未愤怒,只是默默将诏书副本收入匣中,题曰:“孤注一掷。”
冬去春来,局势稍稳。杨嗣昌在陕西推行屯田制,安置流民耕种荒地,又重建驿站系统,恢复地方秩序。李自成残部退入深山,活动范围日渐缩小。辽东方面,袁崇焕整顿边防,修筑堡垒,蒙古诸部慑于兵威,纷纷遣使纳贡。京城物价回落,百姓生活渐趋安定。
某夜,朱由检罕见地早歇。他卧于寝宫,听着更漏声声,竟觉多年未有的宁静。
忽然,一阵细微响动传来。
他警觉睁眼,只见床前立着一人,黑衣蒙面,手持短刃,正缓缓靠近。
“谁!”朱由检厉喝。
那人一惊,转身欲逃,却被埋伏在帷帐后的两名大内高手扑倒。搏斗间刀光闪现,一名侍卫胸口被刺,倒地不起,刺客也被制服,脸上黑巾脱落,露出一张年轻而扭曲的脸。
“你是何人?”朱由检坐起,声音冷静。
刺客冷笑:“我是陕北饥民之子!我父兄皆饿死于官仓之外,而你却在宫中饮酒作乐!今日杀不了你,自有后来人!”
朱由检盯着他,久久不语。最终挥手:“押下去,严审来历,但……勿用酷刑。”
次日审讯结果上报:此人名叫张小栓,原为延安府民,因家人饿死后投奔李自成,此次受命潜入京师,意图行刺天子,以激化民变。
朱由检看完供词,沉默良久,提笔在卷末批道:“此人虽犯大逆,然情有可悯。免死,发配辽东戍边,终身不得返中原。”
王承恩见状,低声劝道:“陛下宽仁,然恐助长逆贼气焰。”
“朕知道。”朱由检望着乾清宫梁上的蟠龙雕饰,轻声道,“可若连一丝怜悯都无,这皇位坐得又有何意义?朕不怕他们恨我,只怕有一天,连恨我的人都没了。”
春风拂过紫禁城,柳絮纷飞如雪。朱由检站在午门城楼上,眺望整座京师。街巷井然,车马往来,炊烟袅袅升起。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间的片刻安宁。
但他仍要走下去。
因为他是皇帝,是这座帝国最后的支柱。
黎明之前,黑暗最浓。可只要烛火不熄,就仍有光。
而他,誓要做那执灯之人,哪怕燃尽自身,也要照亮这沉沦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