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他一呼百应,振臂高挥,便是万千兄弟愿为他效死。
可如今呢?
在这偌大的京城,他只是一个无品无阶的草民。
在朝堂上,任由那些高官呵斥、轻贱。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童贯记恨上了。
以后的日子,怕是更加难熬。
报国无门,进退维谷。
宋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烧得他胸口一阵火热。
“呵呵……”
他发出一声苦笑,笑声中满是自嘲。
“什么及时雨,什么宋公明……”
“不过是朝廷用完即弃的一条走狗罢了!”
他又倒上一碗,再次饮尽。
一连几碗下肚,酒意上涌,他的双眼也开始泛红。
就在宋江自怨自艾,喝着闷酒之时。
邻座一个汉子忽然站了起来。
那汉子身材魁梧,面相粗犷,一身寻常的短打扮,看着像是个走江湖的。
他端着酒碗,径直向宋江走来。
走到桌前,他停下脚步,脸上满是惊讶的神情,仔细端详着宋江。
“敢问阁下……可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及时雨’,宋公明哥哥?”
宋江闻言抬起头,醉眼惺忪地看着眼前的汉子。
有多久没人这么称呼他“公明哥哥”?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宋江的眼眶竟有些湿润。
他愣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你……认得我宋江?”
那汉子见状,脸上喜色更浓,连忙抱拳道:
“果然是公明哥哥,小人当年在山东犯了事,走投无路,幸得哥哥周济,这才活了下来。这份恩情,小人至今不敢忘。”
宋江先前仗义疏财,接济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里能个个都记住。
但这并不妨碍他此刻的感动。
在这京城之中,竟还能遇到一位记着他恩情的江湖旧识。
他乡遇故知,何其幸哉!
他一把拉住那汉子热情说道:
“壮士快请坐,来来来,你我兄弟一见如故,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哎呀,这如何使得!”
“使得,使得!伙计,再上好的酒菜来!”
那汉子推辞一番,便顺势坐了下来。
两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
宋江借着酒劲,话匣子彻底打开。
他将自己的一腔报国热情,如何被朝廷漠视。
将自己在睦州受的委屈,在朝堂上受的斥责,全都一股脑地倾诉出来。
说到激动处,他甚至拍着桌子,大骂奸臣当道,蒙蔽圣听。
那汉子始终是个绝佳的听众。
时而点头附和,时而举杯同饮,时而扼腕叹息。
“唉!公明哥哥这等忠义之士,盖世的英雄,竟落得如此境地!”
“非是哥哥无能,实乃朝堂无眼,不识明珠啊!”
“朝廷若能重用哥哥这般的人物,何愁天下不定,何愁外敌不除!”
这些话,句句都说到了宋江的心坎里。
他只觉得眼前这汉子,简直是自己平生唯一的知己。
相见恨晚!
不知不觉间,桌上的酒壶已经空了好几个。
宋江已是七八分的醉意,舌头都有些大了。
恰在此时,邻桌一名白面书生,也是酒酣耳热之际。
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大堂的一面粉墙之下,向店家借来笔墨。
饱蘸浓墨,便在墙上龙飞凤舞地题起诗来。
周围的酒客纷纷喝彩叫好。
那汉子见此情景,眼中精光一闪而没。
他压低声音说道:
“公明哥哥你满腹经纶,文采斐然,远胜那酸腐书生百倍。”
“心中既有如此多的苦闷与不平,何不也效仿此人,在这墙上留诗一首,以抒胸中块垒?”
这提议,瞬间点燃了宋江心中早已压抑不住的熊熊烈火。
是啊!
说出来又如何?
皇帝听不见,大臣听不进。
不如写下来。
让这天下人都看看,我宋江的志向。
“好!”
宋江大喝一声,猛地站起身来。
因为起得太猛,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得那汉子及时扶住。
他推开汉子,大步流星地走到墙边。
那题完诗的书生见他满身酒气,面带煞气,吓得赶忙让到一旁。
宋江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狼毫大笔。
“店家,拿最好的墨来!”
他吼道。
很快,新研的墨被端了上来。
宋江将毛笔在砚台里重重一顿,蘸满了浓墨。
他抬起头,双眼赤红,死死盯着眼前的白墙。
那面墙,仿佛变成了赵佶的龙椅,变成了童贯那张阴柔的脸,变成了所有轻视他、羞辱他的人。
一股滔天的怨气与豪情,直冲天灵盖!
他不再犹豫,挥动手臂。
手腕一抖,笔走龙蛇。
每一笔,都带着他半生的压抑与满腔的不甘。
只见墙上墨迹淋漓,很快便出现了一首七言绝句:
心在山东身在吴,
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
敢笑黄巢不丈夫!
写罢最后一个“夫”字,最后一捺,被他用尽全力,狠狠地甩了出去。
一道墨点,如同利箭,飞溅在墙上。
“哐当!”
宋江将毛笔狠狠一掷,毛笔在地上弹了两下,滚到一旁。
“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起头,放声大笑。
笑声癫狂、凄凉。
满座酒客,尽皆失声。
所有人都被这首诗的内容,和宋江此刻的疯癫模样给镇住了。
敢笑黄巢不丈夫?
这是何等狂悖之言!
这是赤裸裸的反诗啊!
人群之中,先前那名与宋江对饮的魁梧汉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悄无声息地退后两步,混入人群之中,转身便消失在了酒楼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