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正点,涪城那高耸的城墙已然在望。
城北亭驿处,以刘璋为首的益州文武官员,早已按照品级排列等候。他们穿着最隆重的朝服,在秋风中站得笔直,但许多人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北方那逐渐逼近的玄色洪流。
当魏军那沉默而威严的阵列在百步之外戛然而止,如同一尊尊玄铁雕像般肃立时,那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迎接的队伍出现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一些胆小的官员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呼吸都为之屏住。
刘璋站在最前面,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跳如擂鼓。他努力想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这时,魏军阵中,刘湛在徐晃及十八名铁甲亲卫的护卫下,策马缓缓而出。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迎接的队伍,最终落在为首的刘璋身上。
刘璋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几乎是踉跄着抢步上前,隔着好几步远便深深躬下身去,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几乎语无伦次:“益……益州牧臣……刘璋,恭迎魏公殿下大驾!殿下……远来辛苦,鞍马劳顿,璋……璋等不胜惶恐!”
他身后的官员们也纷纷跟着躬身行礼,动作参差不齐,显得颇为狼狈。
刘湛从容地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利落,与刘璋的仓皇形成鲜明对比。他上前几步,虚扶一下,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清晰地传遍全场:“季玉兄不必多礼。孤奉诏巡狩,抚慰四方。今至益州,得蒙季玉兄盛情相邀,共商国是,亦是缘分。”
他称刘璋为“兄”,看似亲切,实则将双方置于平等的宗亲地位,而非君臣,这既给了刘璋一点面子,也暗示了接下来的“商谈”基础。但两人站在一起,一个气度沉凝,不怒自威;一个谦卑惶恐,形色仓皇,高下之别,一目了然。
刘璋感受到刘湛手上传来的、稳定而有力的虚扶之意,心中稍安,连忙侧身引路:“魏公请!宴席已备于府中,聊尽地主之谊。”
刘湛微微颔首,在刘璋的引导下,并肩向城内走去。徐晃一挥手,魏军虎卫立刻分出数队,动作迅捷而默契地接管了太守府外围的各处要害警戒点,与原本部署的蜀军形成了泾渭分明、相互警惕的对峙局面。蜀军士兵看着这些眼神锐利、装备精良的魏军,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却又不敢有任何异动。
道路两旁,被勒令“观礼”的百姓们鸦雀无声,只有目光追随着那位玄色王服的年轻魏公,好奇、恐惧、敬畏……种种情绪,在沉默中交织。
涪城太守府的正厅,已被布置得极尽奢华。鎏金的青铜灯树点燃了上百支牛油巨烛,将大厅照得亮如白昼。四壁悬挂着珍贵的蜀锦,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一张张紫檀木案几上,摆放着鎏金镶玉的餐具,盛放着蜀中最负盛名的佳肴美馔:岷江的鲈鱼脍切得薄如蝉翼,成都的窖酒香气醇厚,还有各种山珍野味,琳琅满目。身着彩衣的乐伎在角落演奏着舒缓的雅乐,舞姬们长袖曼舞,试图营造出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然而,这所有的奢华与刻意,都无法掩盖弥漫在空气中的那根无形的、紧绷的弦。
刘璋作为东道主,坐在主位,刘湛则被奉于最尊贵的客位,两人相距不远。益州文武依品级坐于左侧,魏国随行人员则坐于右侧。徐晃按剑立于刘湛身后不远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那凛冽的杀气,让试图上前斟酒的侍女都手脚发软。
宴会伊始,刘璋便频频举杯,说着早已准备好的客套话,无非是“久仰魏公威德”、“愿两家永结盟好”之类,言辞谦卑,甚至带着几分谄媚。他努力想让气氛活跃起来,但笑容僵硬,举杯的手微微颤抖。
刘湛从容应对,举杯示意,却并不多饮。他言语不多,但每一句都沉稳有力,偶尔谈及北方风物、天下大势,眼界开阔,气度恢弘,听得在座一些尚有见识的蜀官暗自心折,愈发觉得己方主公气短。
郭嘉斜倚在案几上,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杯,眼神却时不时掠过对面蜀官们的脸,将他们的紧张、不安、强自镇定或若有所思尽收眼底,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诸葛亮则正襟危坐,羽扇轻摇,与身旁一位年长的蜀中名士低声交谈,言辞温和,引经据典,既展示了学识,也在不经意间瓦解着对方的敌意。
张松则活跃其间,时而与同僚说笑,时而向刘湛敬酒,扮演着合格的中间人角色。但有心人却能发现,他的眼神与刘湛、郭嘉等人有过几次极其短暂的、心照不宣的交流。
酒过三巡,气氛在虚伪的和谐中似乎稍有“升温”。刘璋刚松了一口气,以为最难的一关即将过去。
就在这时!
“哐当!”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治中从事王累,猛地将手中的玉笏重重顿在案几之上,霍然起身!他面色因激动和酒意而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刘湛,目光中充满了悲愤与决绝!
厅内的乐声、笑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王累身上。舞姬们惊慌地停下动作,不知所措。刘璋吓得手一抖,杯中的酒液都洒了出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呵斥却又发不出声音。
“魏公!”王累的声音如同撕裂的帛布,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凄厉,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今日之宴,钟鸣鼎食,歌舞升平,看似宾主尽欢!然,王累愚钝,有一事不明,敢请魏公解惑!”
他不等刘湛回应,便继续慷慨陈词,声调越来越高:“我主刘益州,乃汉室宗亲,孝景皇帝玄孙!自先君刘焉入蜀以来,镇守西川,保境安民,虽无开疆拓土之功,亦有使百姓免于战乱之苦之德!益州士民,安居乐业,何曾负于朝廷?何曾负于天下?”
他伸手指向北方,声音带着哭腔:“而魏公!你口称奉天子明诏,实则挟北方胜势,兴此无名之师,犯我疆界,夺我关隘!致使葭萌关血流成河,忠良蒙尘!此等行径,与董卓、李傕郭汜等乱臣贼子何异?!岂不怕天下人耻笑,青史留下骂名吗?!今日这涪水之宴,非是‘渑池之会’,实乃‘鸿门’之局!魏公欲效仿项羽,将我益州文武,尽皆视为砧板之鱼肉乎?!”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宴会厅上空!将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客套,彻底撕得粉碎!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刘璋已经吓得瘫软在座位上,浑身抖如筛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些蜀官面露激愤,显然被王累说中了心事;另一些则脸色煞白,生怕王累的冲动会引来魏公的雷霆之怒,殃及池鱼。李严眉头紧锁,手在案下悄然握紧,心中暗骂王累迂腐,却也不得不佩服其胆色。
徐晃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目光锐利如刀,只要刘湛一个眼神,他便会立刻将王累斩杀当场。魏国一众随员,也皆面露怒色。
全场死寂!唯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王累那激动而粗重的喘息声。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刘湛却缓缓地、从容不迫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没有动怒,脸上甚至看不到一丝波澜。他的目光平静地迎向王累那悲愤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站起身。玄色王服在烛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他并未提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沉稳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王从事。”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躁动,“你言刘益州保境安民,使百姓免于战乱。孤,且问你。”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回到王累脸上:“自黄巾乱起,董卓造逆,天下纷争,诸侯割据,至今已有几十载?中原大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江淮之间,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此等惨状,王从事远在蜀中,可曾亲眼见过?可曾亲耳闻过?”
他不需要王累回答,继续道:“益州偏安,看似太平。然,北有张鲁,屡屡犯境,汉中之地,战火连绵,此乃‘安’乎?益州内部,豪强林立,兼并土地,百姓困苦,政令难出成都百里,此乃‘治’乎?更遑论,天下汹汹,益州真能独善其身?今日无刘湛,明日岂无张湛、李湛觊觎这天府之国?!”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与不容置疑的决断:“孤起于微末,聚义兵,讨董卓,平袁绍,定中原,非为一家一姓之私利,实为结束这煌煌乱世,重振汉室声威,使四海归一,天下黎民,皆能安居乐业,不再受这颠沛流离、妻离子散之苦!此乃孤之志,亦是大势所趋,天命所归!”
他猛地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王累:“扫除割据,使政令一统,结束战乱,使天下太平,此乃堂堂正正之师,煌煌昭昭之义!何谓‘无名’?!至于青史如何书写……”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傲然的笑意:“孤相信,史笔如铁,自有公论!青史,会记住那些为一己私利,负隅顽抗,致使生灵涂炭之徒!更会记住那些顺应天命,廓清寰宇,为万世开太平之人!绝不会因一人一族之私欲,而掩天下苍生求安之公愿!”
一番话,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他没有纠缠于具体战术得失,而是直接将格局提升到了天下大势、黎民福祉的高度。以王道压小道,以公义斥私利!
王累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在对方那磅礴的气势和无可辩驳的逻辑面前,竟然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言辞!他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又迅速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冰凉和无力。他那慷慨激昂的质问,在对方这煌煌大义面前,显得是如此苍白、狭隘,甚至……可笑。
他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身体晃了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的案几和衣襟,随即眼前一黑,向后便倒!
“王从事!”
“快!扶住他!”
蜀官席上一阵混乱,有人惊呼,有人上前搀扶。刘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叫道:“医者!快传医者!”
刘湛看着被扶下去的王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缓缓坐回座位,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经此一闹,宴会的气氛彻底改变。原有的那层虚伪面纱被彻底撕破,但另一种更加现实的、基于强弱之势的“秩序”,也随之建立。
刘璋再也不敢有任何幻想,在接下来的“商议”中,几乎对刘湛提出的所有条件全盘接受:上表朝廷,尊刘湛为魏公,益州归附;刘璋保留“振威将军”、“益州牧”的虚衔,移居他处荣养;刘氏宗族性命财产得以保全;益州文武官吏,量才录用,愿意留下者欢迎,愿意离去者发放路费……
李严全程沉默,但心中已是波涛汹涌。他亲眼见证了刘湛的气度、格局与手段,深知益州易主已是不可逆转。他开始暗自盘算,如何在新的权力格局中,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位置。
张松适时地出来活跃气氛,引导着话题转向一些相对轻松的内容。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场宴会的核心议题,已经尘埃落定。
宴会,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刘璋强撑着最后的力气,亲自将刘湛送出太守府大门,姿态谦卑得如同送别主人的仆从。他脸上堆着笑,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魏公……一路……慢行。”他声音干涩地说道。
刘湛翻身上马,在玄甲虎卫的簇拥下,回头看了刘璋一眼,目光深邃:“季玉兄,保重。不日,成都再见。”
简单一句话,却让刘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成都再见……”这意味着,对方很快就会兵不血刃地进入成都,正式接管他经营了多年的州牧府。他望着刘湛那在精锐护卫下,沉稳如山、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好被左右侍从慌忙扶住。
他回到已然冷清、杯盘狼藉的宴会大厅,看着那空荡荡的主位,闻着空气中残留的酒肉气息和王累呕出的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和悲凉瞬间将他淹没。他没有感到解脱,反而像是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益州,从他父亲开始,传到他手中,如今,就在这一场宴会之中,悄无声息地,换了主人。
与此同时,返回营地的路上。
郭嘉驱马靠近刘湛,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略带戏谑的笑容,低声道:“主公今日这番‘煌煌大义’,真是掷地有声啊。我看那王累,差点被主公气得当场涅槃。经此一役,蜀中那些还存着些迂腐念想的人,也该彻底认清现实了。”
刘湛目光看着前方暮色渐起的原野,淡淡道:“孤所言,并非全是虚言。天下思定,是大势所趋。只是……”他顿了顿,“过程,总需要一些……必要的手段。”
诸葛亮在一旁接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主公以王道临之,以实力慑之,刚柔并济,张弛有度。涪城一会,抵得上十万雄兵。接下来接收成都,阻力已去大半。”
回到魏军大营,中军帐内。
刘湛立刻召集众将。
“涪城之事已了。”他言简意赅,“刘璋归附,益州易帜,已成定局。徐晃、周仓、文聘、严颜听令!”
“末将在!”众将肃然应命。
“整顿兵马,明日拂晓,拔营起寨,兵发成都!传檄各郡县,令其顺应天命,不得抵抗!若有负隅顽抗者——”刘湛眼中寒光一闪,“严惩不贷!”
“诺!”
帐外,秋夜已深,星斗满天。而魏军大营中,却充满了大战将息、新征途即将开始的躁动与活力。
在没人注意的角落,周仓挠了挠头,对身旁的副将小声嘀咕:“这就……完事了?俺老周还以为能跟着主公,在宴席上摔杯为号,砍他个人头滚滚呢!没想到,光是动动嘴皮子,就把事儿给办了……这酒席吃得,忒不痛快!”
副将忍着笑,低声道:“将军,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策也。”
周仓撇撇嘴:“俺还是觉得真刀真枪干一场来得痛快!”话虽如此,他看着远处中军帐内透出的灯火,眼中却充满了对那位年轻主公的敬佩。能这样轻松拿下益州,总是天大的好事。
葭萌关的烽火,涪城宴的博弈,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终点——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