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严心中猛地一凛,仿佛被毒蜂蜇了一下,连忙出列,深深躬身,几乎将头埋到胸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臣在!”
“你本是蜀人,”刘湛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久在益州,熟悉本地情弊,与各方势力亦有交集。孤今日,便命你为诸葛军师之副手,协理新政推行!尤其是清丈田亩、核查户籍此等千头万绪、极易引发冲突之事,你要多用些心,发挥你的长处,确保政令畅通,不得有误!”这话,既是任用,给予机会,更是明确的敲打与考验,将他放在了新旧势力冲突的最前沿,如同在火上炙烤。
李严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站位。配合诸葛亮,势必得罪大批本地豪强,甚至包括他的一些故旧亲朋;若不配合或阳奉阴违,那么刘湛和诸葛亮的雷霆手段,以及周仓、徐晃那明晃晃的屠刀,下一刻就可能落到自己头上。他喉咙发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敢有丝毫犹豫,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干涩地应道:“臣……臣遵命!必当……必当弹精竭虑,尽心竭力,辅佐诸葛军师,推行新政,以报主公信重之恩!”
“好!”刘湛目光再次扫过全场,看到无人再敢有异议,终于一锤定音:“即日起,以诸葛亮为首,总揽益州一切内政、财政、民生事宜,推行新政!各郡县官吏,无论新旧,需一体遵从,全力配合,不得有任何拖延、推诿、阻挠之举!违者,严惩不贷!”
“谨遵魏公之命!”众人齐声应道,声音在温暖的议事厅内回荡,却带着各自不同的心思。
大局已定。一场关乎益州未来命运、深刻影响其社会结构的“诸葛治蜀”大幕,伴随着建安六年冬日的寒风,就此轰轰烈烈地拉开。
接下来的日子,成都乃至整个益州,都陷入了一种不同于战争时期、却同样紧张而忙碌的节奏之中。一种新的、名为“变革”的张力,取代了往日的慵懒与因循。
诸葛亮几乎是立刻投入了废寝忘食的工作状态。他本就以心思缜密、办事勤勉著称,此刻更是将这种特质发挥到了极致。他在原州牧府旁另辟了一处宽敞的院落作为处理政务的公廨,将其命名为“靖安堂”,取“绥靖地方,安定民生”之意。堂内日夜灯火通明,卷宗堆积如山,来自各郡县的文书、报表、讼状如同雪片般飞来。
他的身影频繁出现在靖安堂那摆满卷宗的巨大书案后,手持朱笔,批阅文书,常常工作到深夜,侍从需要多次更换即将燃尽的灯烛;他也出现在都江堰那古老而宏大的水利工程现场,不顾冬季的寒风与湿滑,亲自勘察鱼嘴、飞沙堰、宝瓶口的损毁情况,与负责修缮的工官和老堰工细致讨论方案,那袭青衣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显得格外醒目;他甚至会出现在成都郊外的田埂上,不顾泥泞,查看冬小麦的长势,与老农攀谈,了解农具使用和赋税负担的真实情况……事必躬亲,细致入微。
新政的触角,开始如同蜘蛛织网般,向益州的各个角落延伸。骑着快马、背着插有鸡毛信筒的胥吏,带着加盖了魏公大印和诸葛亮签押的新政告示,驰往各郡县,张贴在城门、市集等醒目之处,引来无数识字或不识字的百姓围观,议论纷纷;由“度田司”派出的、手持算盘、丈量绳索、图册的清丈小队,开始出现在成都周边乃至更远郡县的庄园田地里,他们冷漠而专业地丈量着每一块土地,登记着每一个田主的信息,引得许多豪强地主站在田埂上或躲在门缝后,用阴沉、怨恨、或恐惧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暗中咒骂之声不绝于耳;工房的官员则拿着诸葛亮的令牌,组织起大量的民夫,甚至动用了部分驻军,冒着严寒,开始清理都江堰主要渠道的淤沙,加固那些经历了数百年风雨的堤堰,号子声在岷江上空回荡;更有一些从北方随军而来的工匠,在官府的安排下,于各地的官营作坊或集市空地上,向围观的本地农夫们展示并传授曲辕犁、耧车等新式农具的使用方法和优越性……
阻力,如同预料中的那样,从各个角落涌现出来,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准备噬咬。
阳奉阴违者大有人在。一些郡县官员,表面上对新政唯唯诺诺,背地里却拖延搪塞,或者故意将清丈任务派给与当地豪强有勾结的胥吏,导致数据严重失实,甚至出现“良田变瘠土”、“大户田亩越量越少”的怪现象。
散布流言蜚语者更是层出不穷。市井之间,开始悄悄流传各种不利于新政的言论:“听说那诸葛亮是个北方来的酷吏,清丈田亩是为了加税!”“什么均平赋役?骗人的!最后还不是我们小民吃亏!”“魏公要抢光我们蜀人的土地,分给那些北来的兵痞子!”……种种谣言,试图混淆视听,煽动底层民众对新政的恐惧和抵触情绪。
更有甚者,武力抗拒的苗头也开始出现。在广汉郡的一个大庄园,当地豪强张氏,仗着家族有人在郡中为吏,族中又养着数百名私兵部曲,公然抗拒度田司官吏入境清丈,甚至纵容家奴殴打恐吓官吏。在犍为属国,一个夷汉杂处的区域,有豪帅勾结当地小吏,煽动不明真相的夷民,围攻了前来推行新税制的宣导队伍,抢夺文书,气焰嚣张。
然而,诸葛亮的应对,比他制定的方略更加雷厉风行,更加铁腕无情!
对于阳奉阴违的官吏,他一旦通过暗中派遣的“校事”或核查账目发现端倪,立刻下令彻查,证据确凿后,无论其官职高低,背景如何,一律罢黜,情节严重者,更是投入大牢,依律问罪!短短一个月内,就有数名郡丞、县令因此丢官去职,甚至有人头落地,官场为之震恐!
对于散布流言者,诸葛亮下令严密追查源头,一旦抓获,视同扰乱民心,重杖、枷号示众,绝不宽贷。同时,他亲自撰写安民告示,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新政的益处,派出大量宣讲人员深入乡里,澄清谣言,稳定人心。
而对于那些胆敢动用武力抗拒的豪强,则更是触碰了刘湛和诸葛亮划下的红线!周仓、徐晃率领的魏军精锐,如同出鞘的利剑,迅速而冷酷地扑向了反抗地点。在广汉张氏庄园,负隅顽抗的私兵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魏军面前不堪一击,庄园被攻破,为首抗拒的张家家主及其核心党羽被当场格杀,首级被悬挂在城门口示众,家产抄没,田地重新清丈登记。在犍为属国,煽动叛乱的豪帅被张任率领的熟悉山地作战的部队迅速擒获,公开处决,参与围攻的夷民受到严厉惩戒,宣导新政的官员则在军队保护下再次进入,恩威并施,局面很快被控制住。
诸葛亮更是亲自坐镇靖安堂,审理了几起影响极其恶劣的豪强欺凌百姓、隐匿田产的陈年旧案。他审案不徇私情,只问律法事实,无论涉案的豪强如何托关系、找门路,甚至试图用重金贿赂,他都丝毫不为所动,最终依法做出了严厉的判决,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该处决的处决。其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声名,如同凛冽的寒风,迅速传遍了益州,令许多原本心存侥幸、试图蒙混过关或负隅顽抗的豪强大族,真正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与恐惧,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立场。
李严在最初的煎熬与忐忑之后,亲眼目睹了刘湛和诸葛亮推行新政的坚定决心,以及对于敢于反抗者那毫不留情的铁腕手段,他心中那点侥幸和摇摆的心思,渐渐被现实的残酷所压制。他知道,逆势而为只有死路一条。同时,诸葛亮虽然执法严厉,但对真心办事、能力出众者,也并不吝于给予信任和机会。在几次棘手的事务处理中,李严凭借其对本地情况的熟悉和精明干练,确实发挥了关键作用,得到了诸葛亮的当众赞许和实质性的权力下放。这种“胡萝卜加大棒”的策略,让李严的心态逐渐发生了转变,开始更加投入地协助诸葛亮处理政务,尤其是在协调与本地士族关系、化解具体矛盾方面,发挥了北来官员难以替代的作用。他仿佛找到了一条在新的权力格局下,既能保全自身,又能施展抱负的狭窄通道。
郭嘉偶尔会像个幽魂一样,溜达到靖安堂,看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和埋首其中、眼带血丝却依旧目光炯炯的诸葛亮,他会摇头晃脑地发出啧啧之声,毫无形象地瘫坐在旁边的客椅上,调侃道:
“孔明啊孔明,我说你这是何苦来哉?我看你这不是在治蜀,是把自己当成了拉磨的驴,不,驴还有歇脚的时候,你这是连轴转啊!这案牍劳形,勾心斗角,我看比在千军万马里冲杀可累多了,费脑子!”他变戏法似的又掏出那个似乎永远喝不完的酒囊,晃了晃,“来来来,歇会儿,尝尝我新搞到的蜀中佳酿,‘锦江春’,据说味道醇厚,回味绵长,保证比你那盏清汤寡水的提神茶有味多了!工作是做不完的,身子骨可是自己的。”
诸葛亮从如山的文卷中抬起头,揉了揉因长时间阅读而发胀酸涩的眉心,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混合着疲惫和无奈的真诚笑容,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过于严肃的神情:“奉孝兄好意,亮心领了。只是这千头万绪,百事待举,实在是……不敢有片刻懈怠。”他看了一眼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以及堂内已然点起的灯火,轻叹一声,“待诸事稍有头绪,新政推行上了轨道,亮定当备下薄酒,与奉孝兄好好把酒言欢,细听教诲。”
郭嘉嘿嘿一笑,也不强求,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眯着眼享受那辛辣的暖意流淌过喉咙,含糊道:“行,那我可就等着你这顿酒了。不过我看呐,等你这边‘稍有头绪’,南中那边,怕是要闹出更大的动静喽……到时候,你这酒,还不知道能不能喝上呢。”他话语中带着某种预言般的戏谑,随即又晃晃悠悠地起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离开了这间充满紧张忙碌气氛的靖安堂。
冬去春来,当建安七年的第一缕和煦的春风吹皱了锦江的碧波,染绿了成都平原阡陌间越冬的麦苗时,诸葛亮的治蜀方略,在经历了冬日的严寒与阵痛之后,已然如同这大地回春般,初见成效。
都江堰经过一冬的紧急疏浚和加固,在春汛到来时运行平稳,确保了成都平原广大农田的顺利春灌,秧苗一片青翠,长势喜人;第一批清丈出的、数量惊人的隐匿田亩被登记造册,开始按照新的“租庸调”法征收赋税,虽然过程仍有摩擦,但国库的收入肉眼可见地开始增加;市面上因商路整顿、税制统一以及社会秩序的好转,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与活力,店铺重新开张,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也响亮了许多;一些通过初步考察和考试选拔、确有才干的寒门士子,被补充到了郡县佐吏的位置上,他们感恩戴德,办事格外卖力,给原本暮气沉沉的吏治带来了一丝清新之气……
虽然更深层次的矛盾依然存在,与本地豪强的博弈远未结束,南中那片广袤而桀骜的土地更是悬而未决的难题,但益州这片土地,确实在诸葛亮的精心治理与铁腕推行下,开始缓缓地、却又坚定地,向着刘湛所期望的方向——一个稳固的、高效的、能够为未来统一大业提供源源不断兵员与粮草的战略大后方——转变。
站在修缮一新、坚固无比的都江堰鱼嘴分水堤之上,脚下是奔腾不息、被驯服后温顺地分流而去的岷江水,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春风拂面,带着湿润的水汽和泥土的芬芳,吹动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和手中的鹅毛羽扇。
诸葛亮极目远眺,望向那一片被春色染绿、无边无际、孕育着无限生机与希望的成都平原。阡陌纵横,村落点缀,炊烟袅袅,依稀可见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的农人身影。更远处,成都城的轮廓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显得安宁而祥和。
他的脸上,露出了自入蜀以来,少有的、带着一丝欣慰与憧憬的舒缓神色。那深邃的目光,仿佛已穿透了眼前的千山万水,越过了长江天险,看到了未来某一天,王师精锐从这片已然稳固的后方基地浩荡东出,旌旗所指,所向披靡,最终实现天下一统、海内承平的那一幕。
羽扇轻摇,搅动了身前的春风。
“路漫漫其修远兮……”他低声吟哦,声音消散在江风与流水声中,唯有那坚定的背影,如同这古老的都江堰一般,沉默地屹立着,守护着这片土地的新生,也支撑着一个更加宏大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