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马超西来(第1/2页)
建安七年的春日,似乎将所有的偏爱与慷慨都倾注在了益州盆地。成都平原之上,越冬的麦苗在经历一冬的积蓄后,迫不及待地挣脱了土地的束缚,掀起层层碧绿的波浪,由近及远,接天而去,一直蔓延到远方黛色山峦的脚下。和煦的春风如同温柔的手,拂过锦江两岸初绽的芙蓉,带来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和草木萌发的勃勃生机。田间地头,农人忙碌的身影点缀其间,吆喝耕牛的声音、水流灌溉的潺潺声,交织成一曲安宁而充满希望的田园交响。诸葛亮推行的新政,如同这春日暖阳,虽经历冬日的酷寒与阵痛,终究开始在这片土地上催生出可见的绿意。
然而,在这片被强行扳入新轨道的土地北方,在那隔着巍巍秦岭、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广袤天地——凉州,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正在凝聚、躁动。那里没有成都平原的温润,只有羌笛胡笳吹奏出的苍凉曲调,在广袤的戈壁与草原上回荡;只有金铁交鸣的肃杀之气,混合着战马的嘶鸣与风沙的粗粝。一股来自西北苦寒之地的凛冽寒流,正裹挟着一个人的赫赫威名,如同初春时节自陇西高原骤然南下的暴风雪,带着摧毁一切的蛮横与酷烈,迅猛而无可阻挡地,狠狠撞击着益州新定未久、尚显脆弱的北疆门户。
这一日,成都魏公行辕内,气氛原本是静谧而专注的。书房窗棂敞开,任由暖融融的春阳洒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新沏春茶的袅袅清香,与庭院中几株晚开梅花的残香隐约交织。
刘湛端坐于主位,手指间捻着一份关于在益州各郡县设立蒙学、推广教化的章程,正与坐在下首的诸葛亮细细推敲其中的措辞与细节。诸葛亮羽扇轻摇,目光沉静,不时提出审慎的修改意见,力求既能启迪民智,又不至于在推行初期引起太大阻力。
角落里,郭嘉几乎将自己埋进了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中,他今日似乎难得地没有碰酒,而是捧着一卷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讲述巴蜀地方志怪的杂书,看得津津有味,嘴角偶尔撇过一丝不以为然的轻笑,也不知是在笑书中的荒诞,还是笑眼前这过于“正经”的议事氛围。
长史荀衍则站在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汇报着来自荆州与江东的最新动向:“……江东孙权,近日似有调兵迹象,动向不明,但据细作所报,其内部对于是否西进荆州,还是北上徐州,争议颇大,短期内应无力他顾。荆州刘表,依旧沉疴难起,其子刘琦、刘琮之争日趋明朗,蔡瑁、张允等拥立刘琮,排斥刘琦……”
一切显得井然有序,透着新生政权在艰难站稳脚跟后,开始着眼于长远建设的蒸蒸日上之气。
然而,这份春日书房特有的宁静与祥和,被一阵突如其来、完全不合时宜的声响悍然打破!
那是由远及近,从行辕大门外一路传来的、急促得近乎慌乱的马蹄声!蹄铁猛烈地敲击着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嘚嘚”脆响,中间甚至夹杂着马匹因力竭而发出的痛苦嘶鸣以及骑手声嘶力竭的、穿透层层门禁的呐喊:“紧急军情!北疆八百里加急!让开!快让开——!”
书房内的议事声戛然而止。刘湛捻着章程的手指顿住,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投向门口。诸葛亮摇动的羽扇也微微一顿,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郭嘉放下了手中的杂书,坐直了身子,脸上那慵懒的神色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审视意味的专注。荀衍也停下了汇报,眉头紧锁。
几乎是马蹄声在书房外停下的同时,沉重的脚步声便踉跄着冲了进来。一名信使,浑身上下笼罩在一层从北方带来的、混合着尘土与汗水的灰黄色污垢之中,他那身制式的皮甲上遍布划痕,肩头甚至有一处已经凝固发黑的破损,隐隐透出下面的血色。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爆皮,眼眶深陷,唯有那双因极度疲惫与惊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燃烧着最后一点传递消息的执念。
“噗通”一声,信使几乎是脱力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与金砖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颤抖着双手,高高举起一份封着代表最紧急军情的猩红火漆、筒身沾染着不知是泥点还是早已干涸血渍的加急军报,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恐惧,拼尽全力嘶吼道:
“报——!主公!北部……北部……八百里加急!凉州……凉州马超,联合羌王迷当、韩遂等部,聚拢羌胡骑兵数万,号称十……十万大军,突然大举寇边!已……已连破阴平、武都二郡!守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葭萌关以北,已……已尽陷敌手!寇锋……寇锋已直指白水关!王平将军……王将军亲临城头力战,身……身负箭伤,仍……仍在坚守,但……但白水关孤立无援,危……危在旦夕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哭喊出来的,随即身体一软,瘫倒在地,显然已是油尽灯枯。
“什么?!”
“马超?!”
书房内,除了依旧摇着羽扇、但眉头已然微微蹙起、眼中精光闪烁的诸葛亮,以及只是略显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嘴角反而勾起一丝“终于来了点有意思的事”的玩味笑容的郭嘉之外,包括刘湛在内的其余几人,脸色都是在瞬间骤然剧变!
“马超?!”站在刘湛身侧护卫的周仓,猛地踏前一步,那黑塔般的身躯带起一阵风,声如平地惊雷,震得书房窗纸都嗡嗡作响,他黑脸上瞬间布满惊怒,环眼圆瞪,虬髯戟张,“就是那个号称什么‘锦马超’、‘神威天将军’的西凉马孟起?!他奶奶的!这厮不好好在他的凉州喝风吃沙,竟敢主动来撩拨咱们的虎须?!还敢勾结羌胡,犯我疆界?!俺看他是活腻歪了!”
徐晃面色沉毅如水,但他紧握的拳心和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他踏前一步,声音虽不如周仓洪亮,却带着军旅宿将特有的凝重与清醒:“主公!马超此人,勇烈非凡,绝非虚名!其年少时便以骁勇闻名陇右,更兼深得羌胡诸部拥戴,视其为‘天将军’!其麾下西凉铁骑,来去如风,悍不畏死,尤其擅长野战奔袭,确是我军前所未遇之劲敌!”
他目光投向北方,仿佛已看到了那片燃起烽火的土地:“武都、阴平二郡失守,意味着我军北部屏障已失,门户洞开!若白水关再有闪失……则敌军骑兵可沿金牛道长驱直入,威胁汉中盆地,甚至可能截断我益州与关中地区的联系!届时,我军将陷入南北受敌、首尾难顾之困境!主公,形势……万分危急!”
刘湛已然从最初的震惊中迅速冷静下来,但那股冰冷的怒意却如同实质般在他眼底凝聚。他伸手,从瘫倒在地的信使手中取过那份沉甸甸的军报,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竹简上那来自北方的、尚未散尽的寒意。他迅速展开,目光如电,扫过上面那一个个用急切笔触书写的、仿佛带着血腥气的文字。
军报上详细描述了马超联军势如破竹的攻势:羌胡骑兵如何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边境,如何以绝对优势的兵力与骇人的冲击力,瞬间摧垮了边境守军的防线,如何焚毁村落,掳掠百姓……字里行间,尽是边郡将士浴血奋战却寡不敌众的悲壮,以及城池陷落时的绝望与混乱。尤其是白水关守将王平,在箭矢耗尽、部下死伤殆尽的情况下,仍亲自持刀与登城敌军搏杀,最终身负多处创伤,力竭被亲兵抢回,关隘摇摇欲坠……那扑面而来的紧急与惨烈,让刘湛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马孟起……”刘湛缓缓放下军报,这三个字仿佛带着西凉风沙的粗粝感,从他齿缝间冷冷挤出。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绝世勇武与巨大威胁,他自然一清二楚。历史上,这位差点在潼关之战中将曹操逼入绝境、令其割须弃袍的西凉猛将,如今,成了他安定西陲、乃至未来争霸天下的最大绊脚石之一。一股混杂着被挑衅的愤怒、面对强敌的警惕,以及必须迅速应对的紧迫感,在他胸中翻腾。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寒光如冰似雪,声音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孤尚未腾出手去找他,他倒先送上门来了!好,好的很!正好让孤见识一下,名震西凉的‘锦马超’,究竟是何等的‘神威’!”
郭嘉不知何时,又将他那似乎永远不离身的小酒壶摸了出来,拔开塞子,慢悠悠地抿了一口,仿佛眼前这紧张的气氛与他无关。他咂了咂嘴,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混合着慵懒与洞悉一切的笑容,语带戏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啧啧啧,‘锦马超’……这名头听着倒是威风八面,唬人得很呐。”他晃着酒壶,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却又仿佛看透了千里之外的凉州,“听说他长得是面如冠玉,眼若流星,虎体猿臂,彪腹狼腰?是个难得一见的、能让大姑娘小媳妇看了都脸红的美男子,偏偏还是个能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万人敌?嘿,这老天爷造人,有时候还真是偏心得很哪。”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讽:“可惜啊可惜,皮囊生得再好,武艺练得再高,这脑子里……嘿嘿,怕是缺了那么几根关键的弦儿。勇则勇矣,不过是一柄太过锋利、却容易伤到自己的狂刀罢了。我看他这次气势汹汹南下,怕是被人当了枪使,自己还蒙在鼓里,以为是在替天行道呢?真是……可悲又可笑。”
他这番看似不着调的调侃,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某些关键。
诸葛亮羽扇轻摇,接过郭嘉的话头,他的声音清越而冷静,如同山涧溪流,开始条分缕析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将郭嘉点出的关键进一步深化、系统化:“奉孝兄目光如炬,所言切中要害。马超虽勇,然观其行事,刚猛有余而谋略不足,性如烈火而易怒少恩,轻信于人而缺乏长远之见。此番骤然集结大军,联合韩遂、迷当等部南下,看似声势浩大,锐不可当,然细细剖析,其缘由不外有三,而其内部破绽,亦由此而生。”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羽扇虚指凉州与益州交界之处,目光睿智:“其一,乃恐惧与先发制人。主公平定益州,收服严颜、张任,推行新政,根基日稳,声威必然远震陇右。马超虽据凉州,然其地贫瘠,内部不稳,其必深感唇亡齿寒之惧。恐主公下一步兵锋所指,便是他凉州。故而,不待我军休整完毕,他便抢先发难,意图趁我立足未稳,以攻代守,打乱我方部署。”
“其二,”诸葛亮羽扇微移,指向凉州内部,“乃借刀杀人之计。韩遂等凉州大小军阀,与马超名为联合,实则各怀鬼胎,彼此猜忌、掣肘已久。此番鼓动马超倾力南下,韩遂等人未必没有借此机会,消耗马超本部实力,甚至盼其与我军两败俱伤,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巩固自身在凉州的地位。此乃其联军内部最大的隐患——利益不一,各存异志。”
“其三,”羽扇又指向那些标注着羌胡部落的区域,“乃利之所驱。羌胡诸部,素来敬服马超个人之勇武,视其为英雄。然其随军南下,更多是为劫掠财货、人口、牲畜,以满足私欲,而非真心为马超之霸业效死。有利则蜂拥而至,遇挫则作鸟兽散,纪律涣散,难以持久。此其可趁之机也。”
他的分析,如同高明的医者,瞬间将这看似凶猛无比的“病症”的根源、症状以及潜在的薄弱环节,剖析得清清楚楚,让在场众人紧绷的心弦,不由得为之一松,至少,敌人并非无懈可击。
刘湛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翻腾的怒意与刚刚升起的、对诸葛亮分析的赞许,一并压下。他的目光变得如同淬火的寒铁,锐利、冷静,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孔明剖析,入木三分!令孤豁然开朗。”他沉声道,“然,无论其缘由如何,内部有何破绽,寇已入镜,边关告急,烽火连天,百姓遭难,此乃眼前必须立刻应对之现实!马超骁勇,其西凉铁骑凶悍,此乃事实,不可因其有弱点而存丝毫轻视之心!”
他霍然起身,挺拔的身躯在春日的阳光下投下坚定的阴影,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之力,在书房内回荡:“寇须御于国门之外!锐气须挫于锋镝之前!对待此等强敌,唯有以强兵对强兵,以猛将迎猛将,予以迎头痛击,方能将其凶焰打下去!方能保全益州北疆之安宁,方能震慑凉州诸胡,亦为日后我军经略西北,打下坚实基础!”“传令!”刘湛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北方!